“走马裁诗”记韩偓
“走马裁诗”记韩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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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成名于官场、有人成名于战场,有人成名于诗坛,有人成名于酒席。韩偓的一生,就是要从一场酒席说起。
公元851年,38岁的李商隐要去四川梓州(今绵阳市三台县)任职,照例举行了一场欢送会。李商隐的连襟韩瞻,带着小儿子韩偓来给姨夫送行。席间大家离愁别绪、借酒入诗,好不伤感。当时才8岁的韩偓,学着大人模样,也即兴赋诗一首,当场就“哇”声一片。
四年后回首往事,一生最擅长写《无题》诗的李商隐,报复性写了一首他史上最长标题,《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一座尽惊/他日/余方追吟/连宵侍坐裴回久/之句/有老成之风/因成二绝/寄酬/兼呈/畏之员外》:
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冬郎是韩偓的小名,畏之是韩瞻的字。“雏凤清声”就是韩偓。
父亲韩瞻,曾担任过睦州刺史(相当于现在的地级市市委书记兼市长);哥哥韩仪,曾担任翰林学士,是皇帝的秘书和高级顾问,相当于现在的副部级官员;外公王茂元,曾担任泾原节度使(地方上的封疆大吏,相当于一个省的司令员)。再加上姨夫李商隐,这些人都是那个时代精英中的精英。在这样的家庭里,政治上想不进步都难。公元889年,韩偓45岁,进士及第,正式成为末代帝国大唐王朝的一名公务员。
为什么说末代帝国,因为这时候距离唐朝灭亡,也不过18年。
韩偓的履历,遵循先地方后中央的进阶路线。可这时候的大唐,已经是一张破烂不堪的旧席。藩镇割据、朋党之争、宦官专权,300年的王朝集齐了砒霜、水银、百草枯“死透透”套餐。
公元900年,宦官集团率先发动宫廷政变,废昭宗,立太子。作为一个受过儒家正统思想教育的大臣,韩偓必须也只能和昭宗站在一起,对抗汹涌而来的时代横流。他协助宰相崔胤平定叛乱,迎昭宗复位,因救驾有功,升任中书舍人,距离宰相只有一步之遥。
实际上,昭宗对韩偓的信任程度,已经远超宰相,多次想给韩偓“名分”,韩偓都拒绝了。
宦官之乱才平,党争之祸又起。因当朝宰相崔胤、李继昭不合,崔胤先是引入了藩镇势力、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入朝,后又召宣武镇节度使朱全忠入朝牵制李茂贞。话说,700年前董卓就是这样被召进京。
朱全忠打败李茂贞后,涛声依旧,重复着昨日别人的嚣张。满朝文武见到他都瑟瑟发抖、避席起立,只有韩偓端坐不动。朱全忠早想独揽大权,那皇帝最宠信的大臣必然不能留。为保全韩偓性命,唐昭宗只得忍痛,将身边这唯一最知冷知热的人,贬为濮州(今山东、河南一带)司马。临走前昭宗拉着韩偓哭着说:没你我可咋活!(我左右无人矣)。
果然公元904年,朱全忠弑昭宗。韩偓携家眷南逃到江西,脱离了朱全忠的势力范围。905年,又从江西到了福建。907年,朱全忠正式取代唐朝,成为后梁的开国皇帝朱温。63岁的韩偓,也成为一个没有福建户口的常住人口。
韩偓晚年潜隐于南安的山水之间,白天砍柴种菜,晚上写诗感怀。
他追思和昭宗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几乎是以编年史的方式再现了唐王朝由衰而亡的图景,作《感事三十四韵》;追叙在翰林院参与机密的事,写成古代中国笔记小说《金銮密记》。不过更多的,还是归隐生活,和偶尔发发牢骚。
他写了首《三月》:辛夷才谢小桃发,蹋青过后寒食前。四时最好是三月,一去不回唯少年。吴国地遥江接海,汉陵魂断草连天。新愁旧恨真无奈,须就邻家瓮底眠。
辛夷就是玉兰,用现代汉语讲就是辛夷花刚谢,小桃花又开。三月三到寒食节之前,是四季里最美好的时节,可是青春却一去不返。身在吴地江入海,心想汉家墓连天。新愁旧恨心头绕,还是在邻家喝个烂醉洗洗睡吧。
为什么是醉倒在“邻家瓮底”,大概是自己穷到无钱沽酒。韩偓晚年手患风痹、老眼昏花,“案头筠管长蒲卢”,却坚决不食周粟,是《四库全书》盖章认证的“晚节如管宁,唐末完人”。
且慢,我们好像忽略了,为什么“四时最好是三月,一去不回唯少年”。韩偓的少年,好像被我们弄丢了。
时光的门倾泻而下,老病的韩偓仿佛焕发了生机:少年推开窗棂,见廊下飘着胭脂云朵,那是家里女眷的纱裙拂过青石阶,绣鞋尖头缀的明珠在晨雾里明灭。每一个女子都如此明媚,或在庭院花园荡着秋千,解裙休息时遇客来访,带着微笑跑开;或在曲江池畔赤足踩水,蝉翼般透明的披帛掠过菡萏;或在朱漆廊柱间,用银剪子绞碎红绡,抱怨着新制的口脂太容易晕染。
在那20岁出头的年纪,韩偓专攻闺房情思,成为“香奁体”创始人。与诗歌盛世里的老大哥李白、杜甫相比,韩偓的文风确实“小情绪”上头。可五代的到来,李璟、李煜开始登上历史舞台,词的春天来了,韩偓也不失为唐诗和宋词间的一座桥梁。
在中国文学史上,鲜有诗人像韩偓般,被割裂成两个镜像。一面是《香奁集》中倚红偎翠的浪荡才子,一面是《金銮密记》里执掌机要的忠贞宰辅。这种分裂不仅是文学体裁的选择,更暗藏着一个末代士人在盛世余晖与乱世烽火间的精神突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