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日报 数字报纸


04版:文化周刊

山庄听雨

  山庄听雨

  ■刘文起

  年岁渐增,久困于市廛喧嚣,心底常浮起陶渊明笔下那片田园的绿影。若能择山而居,竹影婆娑,菊香盈袖,鸡犬相闻,该是何等人生至境?

  机缘忽至,承钱知春女士之邀,与昔日同窗——风骨清奇的画家陈锡虎、精于毫末之艺的微雕圣手陈耀宝、悬壶济世的良医陈成环,三位“陈先生”联袂赴约,同游钱女士位于西岑山上的玉翠山庄。此行恍然如赴古人邀约,足可一慰胸中丘壑。

  车子沿山路蜿蜒而上,如蛇行于青翠屏障之间。窗外,密密的竹林被风推涌,翻腾起深浅不一的绿色浪涛;山势愈高,回望来时路,竟已没入一片苍茫云海深处。几经峰回路转,林木掩映处,一道古朴围墙与一座木构台门悄然浮现,门楣悬匾,“玉翠山庄”四字端然其上,宛若青山眉间一点沉静的墨痕。

  庄门开启,几只狗儿摇着尾巴亲热迎出,毫无狺狺之态。钱女士含笑相告,皆是收留的流浪犬,如今忠心为她守护山门。它们温顺如解人语,围拢脚边,眼神澄澈如山中清泉——原来犬性亦如人心,可以善念抚平漂泊的野性,驯出这般温厚模样。

  入院,一排五间石砌楼屋赫然入目,石墙垒垒,却非笨拙古旧,与巧妙融入的现代线条浑然一体,如同在时光深处嫁接出新的枝芽。园中草木繁盛,矮木皆似精心构思的盆景,枝头繁花密匝,竟似无树不欣然绽放。这分明是主人以心泉日日浇灌、以情意时时修剪的无声诗篇。

  绕至屋后,数株古树参天,枝干如龙蛇盘踞。樟树浓荫如盖,栗树枝头果实累累。主人指那古樟道:“此树几近百年风霜。”又遥指栗树:“秋深籽熟,不劳采摘,自会簌簌滚落屋顶,又循坡而下,堆叠门前。”言语间,仿佛自然甘愿俯身,将山野慷慨的赠礼轻轻置于人的掌心,此等闲逸坐享,确乎山居独得的福分。

  步入室内,墨香古意扑面而来。壁上悬有名家丹青,更有金山寺长老手书真迹,笔意疏淡处深藏禅机。一间静室供奉着藏传佛教唐卡造像,庄严妙相前,一缕轻烟袅袅升腾,牵系着凡俗与高渺,缭绕不绝于尘外。旧桌旧椅,俱是百年前风物,连卧榻也分中、日样式,各具风骨——这山居腹地,竟悄然吞吐着大千世界的气息,是主人广博心性在空间里开出的奇花。

  移步至二楼阳台,玻璃暖房四壁通明。钱女士邀我们于此小酌,佐酒茶点皆是山野风物:青椒苹果拌成鲜爽色拉,瓜子花生是泥土朴素的馈赠。其点缀之品,却是旧时农家腌菜白膻生(鱼生),却是我少时至爱。其闻闻臭吃吃香的至味,实乃外婆家的感觉。当年虹桥人将此物带给台湾的虹桥老乡,老乡感激涕零,当场作诗一首:“瓯江月映浪千堆,雁荡云深客梦回。箬笠扁舟何日见?一瓯白膻故人来。”我虽没有台湾老乡离乡恁远恁久,但久居城中,白膻生之类的乡味也是很难吃到的。如今见了,“一瓯白膻故人来”的感觉也是有的。更加主人拿出的酒,又是当年一闻杯中即暖意蒸腾的人参浸润的“老酒汗”,立马呷了一口,顿时甘醇与微辛之味交织入喉——此情此景,已不是孟浩然笔下“故人具鸡黍”的田园邀约,却是贺知章“少小离家老大回”的重逢情景穿越过时空在此刻再现了。

  正谈笑间,山雨骤至。豆大雨点密集敲打玻璃屋顶,初时如鼓点急促,继而如万弦轻拢慢捻,嘈嘈切切错杂弹奏。窗外山峦骤然失却轮廓,仿佛宣纸上泼墨洇染开来,天地被雨帘缝合成一幅朦胧的巨幔。水汽氤氲,在玻璃上蜿蜒出无数迷离的溪流;泥土与草木的湿润气息乘虚而入,悄然渗入暖房——我们围坐于水晶般的方寸之内,雨声如天籁环绕,山色为墨晕染。这一刻,身心俱被雨声洗净,沉入一片无尘的澄明。

  雨势稍歇,檐滴仍叮咚如磬。凝望玻璃上纵横的水痕,仿佛目睹时间在透明屏障上蜿蜒爬行的印记——原来人欲挣脱尘网,未必真需身居林泉。纵使片刻,灵魂若能栖于这雨中山巅的方寸琉璃之境,暂得浮生之闲,亦足可濯洗胸中块垒,如同远行客在迷途深处,蓦然窥见桃花源那幽微的洞口微光。

  雨丝如幕,隔开了尘嚣。这片刻山居,竟是将心灵寄放于雨帘之内,暂作桃源中人——纵使明日仍须踏回人间烟火,玻璃顶下这方澄澈,已为倦游的魂魄,悄然筑起一座可回望的青山。

  下山途中,一首七绝脱口而出:

  雨叩山庄玉翠鸣,风盈襟袖涧奏琴。

  莼鲈香引乡思动,一梦桃源寄远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