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定事件之外的章纶
■谢觉晓
我们解读历史人物,通常聚焦特定事件,从中体味时代的潮起潮落、人物的大善大恶大喜大悲。如果离开特定事件,避免万丈光芒或者万丈深渊式的描述,历史人物又会是怎样的“这一个”?
历史上属于章纶的、首屈一指的特定事件,当然是发生在景泰年间的“建言复储下诏狱”事件,此外还有几个写入史书、碑记、宗谱的,敢于直谏和得罪权贵的中小微型特定事件。现在我们考察一下这些事件之外的章纶,作为一个士,一个官,当然,也作为一个毕竟经历了一些不寻常事件的人,他有没有亲切甚至是俗套的一面。为了轻松省事起见,我们从解读章纶诗歌入手。
官场生态下的章纶
章纶总归是大明王朝官场上的人。明朝的官,好就好在还会偶尔冲动。章纶在慷慨激昂的时候,是一个“高尚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是一个摆脱官场庸俗价值观的人。可一旦回复到公务常态,受着官场生态的刺激,比照彼此岗位的差别,怨望的情绪就逐渐占了上风。章纶似乎不想隐瞒的这些想法,有时还说得很直白。
直言“恋官”。在一首诗里,章纶说“人情孰不恋为官?争奈包羞无耻难。我亦夜行能不止,其如沦尽一般般。”(《遣怀二首》之一)这首诗,应该写在成化十二年辞官前后,语气里有些怨望。“夜行不止”典出《三国志·魏志·田豫传》:“(田豫)屡乞逊位。太傅司马宣王以豫克壮,书喻未听。豫书答曰:‘年过七十而以居位,譬犹钟鸣漏尽而夜行不休,是罪人也。’”章纶成化十二年辞官时才六十三岁,还没到“夜行”的年龄,再干几年也不算“无耻”。但他不能不止,冷落在南京礼部二十年未升迁(中间一度平调到南京吏部)的感觉太差了,让章纶有一种明显的“包羞”感。
不乐“边筵”。章纶把南京礼部的二十年比作“赴筵边坐”,《遣怀二首》的第二首是这样的:“赴筵边坐已多年,痴子心图上列仙。把尽酒杯依旧位,一般摇尾总堪怜。”这个,章纶对自己的期许还是有些高。所谓“列仙”,一般是指受到国家图容表彰的功勋之臣,虞集有“龙马河中先圣画,麒麟阁上列仙图”之句;也可指中枢大臣。章纶还真是“不欺”,连“心图上列仙”这样的心思也公开讲。
心图“列仙”。在《咏史二首》里,章纶也流露了同样的心思。“保师病已博阳翁,绝口由来不伐功。知有旧恩终必报,封侯真个是持公。”“病已”就是汉宣帝刘询的乳名;“博阳翁”即丙吉,因保全、养育襁褓中落难的汉宣帝有功封为博阳侯。这首诗典出《汉书·宣帝纪》、同书《丙吉传》。章纶引用这个典故极易让人联想起他拿命促成当今宪宗皇帝、也就是当年的沂王复储的事迹来。而第二首诗“报君讨虏奋当先,持节勤劳十九年,典属无惭老归国,垂名千古照凌烟。”借苏武来说事,这“十九年”是否影射自己“不得升迁”的二十年?而“凌烟阁”这样敏感的词汇,不免让人怀疑:章纶对这位几乎让他送命的宪宗皇帝是否颇有不满?至少他觉得自己是“无惭”的,而皇帝不报旧恩实在是不够持公。
感愤世道。现实与理想有落差,何况章纶认为他所处的是一个“曲突徙薪”者不受待见,“焦头烂额”者视作有功的时代。(《遣怀三首》之三:有客闲过见主人,为言曲突好移薪。他时救火施恩报,烂额焦头是上宾。)“为言曲突好移薪”者,艰难时刻力挺沂王复储的章纶等人是也;“烂额焦头是上宾”的,关键时刻拥护英宗皇帝复辟的石亨之流是也。想想我等当年的诏狱磨难,看看人家石亨如今的飞扬跋扈,章纶对世道甚是感愤。《遣兴二首》之一便说:“公道明时入品流,一资半级也清优。若逢倒施官虽大,便是羊头关内侯。”《后汉书·刘圣公传》:“其所授官爵者,皆群小贾竖,或有膳夫庖人。长安为之语曰:‘灶下养,中郎将;烂羊胃,骑都尉;烂羊头,关内侯。’”石亨之流既是“羊头关内侯”,英、宪父子就不免是更始皇帝刘玄一类的昏君了。
徜徉泉石林间的章纶
成化十二年(1476),六十四岁的章纶备受磨难和冷落之后,辞官回到家乡乐清南閤。“若逢黯黯云来蔽,便着收藏退后行。”(《遣怀》)官场生态让章纶感到“混世身如背刺芒,信知泉石可徜徉。”(《遣怀三首》之一)索性作了“高尚林间一散人”(《遣怀三首》之二)。
愤怨与自解。徜徉在泉石林间的章纶,不能全免于官场人物的酬酢,又有晚辈们读书当官需要劝勉,偶尔也会想起自己的宦迹,愤怨之外也有自解,“豪杰何须爵贵身,天然道理足怡神。”(《遣怀三首》之二)“豫让忘身报国仇,一心端不有他谋。漆身吞炭真难事,千古怀奸人可羞。”(《咏史》)“博士朱云折槛时,断头一剑岂知危!当时张禹官虽大,善誉安能百世垂?”(《咏史》)
更多的时候,章纶接受了退职大臣的尊荣与清闲,讲究起品茶论道的趣味来。他在这段时间里写了一篇《湖居八趣为某进士赋》,还写了不少跟茶有关的诗,很能反映其个人情趣。
湖山与“八趣”。南閤村的东边有一座小山包叫屿山(也叫“马屿山”),村的北面是一条溪,溪水东流经过屿山前,被一道堤坝拦住,潴而为湖。这个湖,文献里记作“石湖”“石西湖”“屿西湖”“东湖”。据《章恭毅公年谱》“成化十七年五月”夹注,章纶于是月“作屿西湖亭……建小轩数楹临其上,右瞰石桥大路,公每携客觞咏其中,竟日忘归,且赋诗题为十四景传焉。”《湖居八趣为某进士赋》就写于此时此处。
全诗用五言古体的格式来写作,带有明显的陶渊明风格。在交代写诗的背景之后,诗人用八节十六句描述了湖居的“八趣”,我给他归纳成“石湖八景”:芙蕖仰周(“周”指周濂溪,即周敦颐)、山岚凝翠、春水涨绿、雾笼园林、柴衡落花、松坪明月、白沙渔唱、木岭樵歌。诗句清新可读,比起章纶的其他诗歌来,算是文艺性较高,比较的“滋润”些了;所谓的“八趣”,也很符合明代以来乡居文人的情调。总的来说,这个时候的章纶已经完全适应了退职大臣的乡居生活,显示出了传统士人可爱的一面。
饮茶与谈论。《章恭毅集》收录了以茶为题的诗六首。有明一代,把茶文化发展到了历史的极致,好茶者上及宗室,下逮野老,尤以士大夫阶层为甚,张岱在《陶庵梦忆序》中就自称为“茶淫”。明朝中期是茶艺和茶文化从革新走向极致的过渡阶段,闲居中的章纶自然也少不了玩上一把。
在存世的六首茶诗中,章纶消受着“片片新芽似月团。寄到山家香满屋”(《觉西堂送茶》)“鼎烹雀舌飞雨声,云花满碗浮紫英。主人会客涤胸次,读书论世相品评。”(《瀹茗论文》)的意味,与方外茶侣如“蔗庵觉长老”“海长老”“崇长老”“觉西堂”诸人诗茶往来,有时也讨论一下内在的“清心”与外在的“雪水”何者为胜之类的话题。
在章纶的茶诗里,我们可以读出明朝中期士大夫茶文化的一些大致元素:瀹茗以叶茶为主(也就是章诗屡次提到的“雀舌”);偶尔也烹煮团茶,欣赏着浮起的茶沫(所谓“云花”“紫英”);讲究水质(如以雪水瀹茶);尚“清谈”;“禅茶一味”……
世上完美有几人?不过章恭毅公也有颇煞风景的举止。在《瀹茗论文》这首诗里,他提起了瀹茗会客并且“清谈”的场面,所谈论的,竟然是“多见洽闻阙疑殆,取善为法恶为戒……存心不出安宅外。”这三句话,分别出自《论语·为政》(“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论语·述而》(“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和《孟子·离娄上》(“仁,人之安宅也。”)。饮茶而大谈其孔孟之道,在“茶淫”们看来,其所“谈”者甚为不“清”——好在章纶并不以茶自荣,他的一生,无论在特定事件面前,还是回归到庸俗熙攘的官场,还是享受着乡居士绅的生活,都秉承了理学与科举的基本精神,在进、退之间不曾仓皇实据。章纶的一生并不美好,但却是完整的。所以说,世上有几个完美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