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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版:文化周刊·悦读乐写

德不可轻

——读王十朋《少康》随笔

  ■王炳伟

  【诗句】

  虞仍靡艾共输忠,一旅中兴复禹功。

  较德宜优汉高帝,知音惟有贵乡公。

  【浅读】

  王十朋此诗赞扬夏朝的第6位君主少康在亲戚和忠臣的拥护之下,凭借极其单薄的兵力完成了中兴夏王朝的大业;感叹少康的德要优于汉高祖刘邦的功,而历代只有曹魏第4位皇帝(不含曹操)、死后被降封为高贵乡公的曹髦提出这一观点,是数千年内少康唯一的隔代知音。

  夏史因年代久远、文献稀缺而难以考信,《史记·夏本纪》中除了浓墨重彩描述禹的事迹外,对启以后(含)的13世、15位帝王均语焉不详。对于少康,则仅仅提及他的帝位传承。但《史记·吴太伯世家》引用了《左传·哀公元年》的材料,记载伍子胥举少康中兴作为反面事例,劝谏吴王夫差要尽早杀掉越王勾践。根据《史记集解》《史记索隐》的说法,启的儿子太康因沉溺田猎、不理政事而流落在国都之外,其弟仲康及仲康的儿子相虽陆续继位,相还实行了迁都,但夏政实际上先后被有穷后羿和寒浞取代,寒浞后来命令儿子杀相。相的遗腹子少康在腥风血雨中流落民间,历尽艰险逐渐成长,之后广施恩德、积蓄力量,最终在仅仅拥有十里地、五百士卒的情况下,借助有虞氏、有仍氏、伯靡和女艾的拥护,一举击败失德的寒浞,中兴了太康失国以来国政中断近40年的夏王朝。

  诗中提到的曹髦则是一位悲剧人物。曹魏末年,司马氏权倾朝野。公元254年,司马师废齐王曹芳后,曹髦作为曹丕庶长孙被立为新君。他对司马氏兄弟的专横跋扈十分不满,于公元260年召见王经等人,对他们说“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并亲自讨伐司马昭。事泄,曹髦被司马师的部下贾充指使成济弑杀,年仅20岁。死后被废为庶人,以其称帝前的封号高贵乡公降礼下葬。

  史载公元256年,曹髦曾经召集群臣,花两天时间讨论少康和刘邦谁更出色。群臣认为少康中兴固然很了不起,但刘邦创业更胜一筹。曹髦听了很不满意,说少康在少时沦落为奴、“仅以身免”的恶劣形势下,布德蓄力中兴夏朝,其业绩足以与夏启和周成王的守成、商朝武丁的中兴相媲美;反观刘邦,虽然说是创业之君,但和商汤及周武王相比悬殊太大,无论为人子、为人父或为人君都于德行有亏;而且三代的帝王以德行成就勋业极其困难,秦项(汉)之际凭武力夺得帝位却非常容易,立德远比立功重要;此外少康能在恶劣形势下完成中兴大业,在仁的同时肯定也具备了足够的勇,只不过文献散佚缺乏记载而已。

  曹髦君臣讨论的核心问题是德与功孰优孰劣。按照《左传》的说法,“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在“三不朽”中,儒家最看重德,主张个人立德修身、君主为政以德,认为有德方能成功。《论语》中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孟子游说齐宣王和梁(魏)惠王,主旨都是“述唐、虞、三代之德”。齐宣王想知道齐桓公、晋文公称霸的诀窍,他回答说孔门从来不说这些事情,自己也不知道,要说就说下怎么推行王道吧。

  但为政以德的主张在现实中却很难推行,更少成功。唐尧、虞舜和夏代只是传说,商代和西周实行“德治”也需要考辨,而春秋战国以来就完全变成了曹髦臣子所说的“去道德而任智力”。孔子周游列国,四处碰壁,“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甚至萌生了“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念头。孟子则被齐宣王等人视为“迂远而阔于事情”。朱熹认为秦汉以来的所有帝王都是无道之君。细想来,曹髦盛赞少康的德,未必有多少依据,恐怕更多的还是以古喻今,在智与力明显不及司马氏的形势下,幻想通过布德施恩凝聚人心,一举实现中兴曹魏的大业。但布德见效太慢,形势远比人强,4年之后曹髦还是选择了仓促出手,致英年惨死。而王十朋无疑与曹髦“心有戚戚焉”,他真心期望宋孝宗能布德施恩,完成中兴赵宋的大业。遗憾的是,赵眘虽然“卓然为南渡诸帝之称首”,但“孝宗朝有恢复之君,无恢复之臣”,在位的27年中前25年又受到太上皇宋高宗的掣肘,最终还是偏安江南。

  但这些并不意味着德不重要,甚至没用。对于成就伟大的功业来说,除了要拥有德、智、力这些内部因素外,还要具备时势、机缘、助力等外部因素。德不是成功的充要条件,但肯定是一个重要因素。换句话说,有德不一定能成功,但失德、无德必然会出事。

  历史上,不讲道德的时代都是混乱的时代。“春秋无义战”,在兼并战争中脱颖而出的五霸虽能烜赫一方,但霸业很快烟消云散。战国尚智(谋)(暴)力,但“刻薄寡恩”的商鞅最终“作法自毙”被五马分尸,“长于权变”的苏秦最终“被反间而死”,据传杀妻求将的吴起最终“以刻暴少恩亡其躯”。秦始皇虽然在继承前代的基础上完成了统一的大业,但“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秦朝二世而亡,“为天下笑”。

  反之,一些君主即便私德有亏,但由于在一定程度上推行了儒家所说的“德政”,得以收揽民心,维护相对安宁和长久的统治,甚至开创了“治世”乃至“盛世”。刘邦虽然被后世的曹髦等人真心看不起,甚至被民国的李宗吾封为厚黑学的集大成者,但他入关后“约法三章”、登基后将因饥饿卖身为奴者释放为平民及实行十五税一等措施,都可以算得上德政,赢得了民心,保证了自己死后吕氏夺权时刘氏拥有足够多的“左袒”者。李世民虽弑兄逼父,被宋明理学的代表人物程颐认定为唐代“三纲不正”的“原始”,但他深信“民惟邦本,本固邦宁”的道理,选贤任能,虚怀纳谏,励精图治,最终开创了“贞观之治”的局面。

  就今天的眼光来看,中国古代君主实行“德政”动机不够纯正,程度相当有限,行为常有反覆,后果难以持续,远不符合儒家所说“为政以德”的标准。但他们推行“德政”总比推行暴政好,对人民来说还是相对有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