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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版:文化周刊

未完的伤悲,永不消逝的美

  未完的伤悲,永不消逝的美

  ■文雯

  “仲夏之月,木槿荣。”

  又到了随处可见木槿花的时节。不知道是不是我在北京待得太久,他乡作故乡,竟然总能在北京见到故乡花,比如蜀葵,以及木槿。

  木槿不是小木槿。它和小木槿同属锦葵科,一个是木槿属,一个南非葵属。从属种名上就能看出它们的分别。小木槿自南非来,而木槿是原产于中国的古老植物。

  在最古老的诗歌集《诗经》里面,木槿花是美丽的隐喻:“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诗经·郑风》)

  舜,为“蕣”的假借,指的就是木槿。“舜华”“舜英”,也就是木槿花。“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有位美丽的姑娘和我一同乘车,容颜美丽就像木槿花。这是《诗经》给我印象最美的画面之一。

  待我发现这木槿花,原来就是我小时候常见的一种花,又惊讶又惊喜,宛如故人的久别重逢。

  我童年那个家的屋后就有几丛木槿花。也常常在邻居家、别的村落、我上下学沿途经过的人家的庭院里见到它,长得高过我,玫红色的花朵,从夏天开到秋天。重瓣的居多,层层叠叠的,就像是儿童节时候老师们用皱纹纸折出来的装饰花。

  我隐约记得大人们管它叫“猪油花”。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疑心猪油怎么能跟花搭配在一起,我自己在心里给它安上了“茱萸花”的名字。以致于读到王维“遍插茱萸少一人”,我望文生义,曾经很不能理解王维这个佩带茱萸花的举动。

  当然,后来我知道了,猪油花真有其名。因为木槿花可食用,如《本草纲目》云“木槿皮及花,并滑如葵花”。

  我们老家热爱猪身上的一切,猪肉、猪油、猪头、猪尾、猪心、猪肝等皆可吃。用猪油来比喻方木槿花的滑腻,那真是信手拈来,太形象不过了。

  我也真吃过木槿花。仅有的一次。

  我母亲对于食物没有过分的好奇。她禁止我吃很多过于自然的事物,比如春夏间随手可摘得的饱满多汁的桑葚。不在日常蔬菜谱系的花草瓜果,也很难正式出现在我家的餐桌上。外婆做玫瑰馅的秘诀大概就是这样失传的。

  还是邻家姐姐告诉我这花可以吃,于是在某天傍晚煮面条的时候,我试着丢了两三朵没有完全开放的花进去。沸水里滚几下,像烫青菜一样。然后花朵变软,四川话叫“融了”,我赶紧捞起来,一尝,味道不能说很好,也不算坏。就是像吃了一口假的猪油,很滑很滑。

  正是凭借这一点味道,我才终于确认了书里的木槿花,等于我儿时记忆里的猪油花。

  大凡锦葵科的花朵都有类似的特性,朝开暮落。《本草纲目》总结说,“此花朝开暮落,故名曰及,曰槿、曰蕣,仅荣华一瞬之义也。”

  鲁迅先生给自己的散文集命名《朝花夕拾》,很美的意象,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这些花朵的启发。从这个名字里,似乎也能感觉到鲁迅先生怒目金刚之外无比温柔又敏感脆弱的一面。

  “颜如舜华”,美归美,我总觉得形容美人如木槿花,颇有些红颜薄命的不祥之感。也许,薄命的不仅有美人,我们所有人的生命其实都是薄的脆的,不堪命运的拨弄。只是更美好一些的事物如果消逝,会让人加倍伤怀,“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写到木槿花,我就想起一个早已模糊的面孔,我甚至都不记得她的名字了。是大伯母家的邻居,一户杨姓人家的小女儿,排行第四。我能想起来的只有杨四姐这个称呼。依稀还记得她领着我牵牛去涪江边玩耍。

  那时候的涪江边水草丰茂,走去涪江的小路也被茂盛的农作物隐没。河边的芦苇荡里飘扬着杀人抛尸的恐怖传说。母亲从不允许我独自去那似乎很遥远又危险的水边。杨家四姐带着我去河边,我敢不告诉母亲。

  来到涪江边,只有芦苇摇啊摇,牛儿吃草去,她就教我拔一种植物的茎杆来嚼,有甜甜的汁水,比玉米杆的水分和糖分都更充足,她告诉我那叫做“甜儿杆”——这也是母亲不允许我的。后来读《汤姆·索亚历险记》,就觉得每个孩子的童年里,都有一条密西西比河,或者叫涪江。

  冬天来了,田地里没有太多需要料理的事务,闲下来的人们爱在这时候修房子。一家人修房子,全院人总动员。我至今还记得邻居家修楼房,我们小孩儿列队,流水线传递红砖头的场景。修土房子先要挖土,有人负责挖出一个四方大坑,然后跳下去继续挖。其余的人就负责把土运走。我们小孩子好奇,总喜欢跳进跳出地玩儿。玩泥巴是真的快乐。

  噩耗就是在那样的一派祥和中传来。我知道消息跑出去的时候,什么热闹也没见到。只听到人们传说,被压在土方下的有两个人,一个年长的阿姨,被埋得比较浅,当时就没事了。另一个,正是杨家排行第四的小女儿。她年纪小,又站在离地心更近一点的地方。一切都是听说的。我没有见到现场的可怕场景。甚至我可能都没有去到事发地点。恐惧攫住了我。

  曾经带我骑牛冒险的杨家姐姐就这样没了。人们忌讳,几乎没有人再提起她。我和小伙伴们也没有人互相交流过。我不知道,别人的心里是不是也跟我一样,其实装了一颗大石头,偶尔会在梦里显现。

  近年来,我才终于不再害怕,可以想起她微笑的样子,尽管也很模糊了。“朝昏看开落,一笑小窗中”,我想象用这样的诗句,这样的画面,来配她,才是相宜的。家家都有的猪油花,就像杨家排行第四的女儿,不觉得多金贵,可真的是美。十四五岁的女孩儿,比木槿花朝开暮落的生命还要短暂。可是我愿意记得她的笑颜。

  木槿花的花语,有人说是温柔的坚持。对我而言,木槿花却是未完的伤悲,永不消逝的美。

  幸好,还有晚唐诗人崔道融,他写诗说:“槿花不见夕,一日一回新。东风吹桃李,须到明年春。”算是给木槿花一点乐观的寓意。从前只以为长长久久才是好的。却没想过,倘若能日日更新,永如初见,也是好的。长久的未必都好。短暂的也未必不好。归根结底,生命或是缘分的长短,都非我们能够做主。

  开也好,落也罢,各循其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