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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版:文化周刊

父亲教我唱军歌

  父亲教我唱军歌

  ■廖毅

  我人生中最早记住的调子,不是摇篮曲,而是父亲教的军歌。那会儿我大概才三四岁,话还说不利索,父亲宽阔的脊背就是我的“课堂”。

  父亲是个曾经“跨过鸭绿江”的抗美援朝老兵,“官”最大时也只是个机枪班班长。仗打完了,他回到老家,当了个小小的村干部。那时村里常放露天电影,是“抓革命,促生产”的一部分。有一次,就在生产队仓库的大院里放《打击侵略者》。仓库院子大,能挤下不少人,可没通电,放电影得靠一台时好时坏的发电机。

  那发电机像一头倔强的驴,动不动就“突突”几声熄了火。父亲是干部,又懂点机器,没法安稳坐着看。他把我往背上一撂,我便成了他的“移动瞭望台”。人群一乱,父亲便吆喝:“别挤!看脚下!”发电机一旦罢工,他便凑过去,声音不高,却如定海神针般稳重:“查查油路!”“看看火花塞!”他那沉稳劲儿,仿佛是在指挥作战。

  我就趴在他的背上,眼前是巨大的银幕背面。人影在上面晃来晃去,像皮影戏一般,虽然看不清人脸,但声音却听得真真切切。父亲一边忙活,嘴里时不时会溜出几句调子。发电机轰鸣的间隙,或是安抚等得不耐烦的乡亲时,他低沉的嗓音便响起来:“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那调子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压住了场上的嘈杂,也钻进了我小小的耳朵里。我听着电影里志愿军冲锋的呐喊,听着父亲断断续续哼唱的“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只觉得那模糊晃动的光影和父亲胸腔里传出的震动,奇妙地交融在一起。

  电影没看完,但那晚父亲背上的温暖和他哼的歌,像一颗种子,悄悄在我心里生根发芽。

  稍大一点,腿脚硬实了,我成了远近闻名的“电影迷”。十里八乡,只要听说有放电影的,我便撒丫子跑过去。看《地道战》《地雷战》,看八路军神出鬼没打鬼子;看《闪闪的红星》,跟着潘冬子攥紧小拳头。看得热血沸腾时,那些从父亲那儿听来的旋律,就像小溪流找到了出口,忍不住也跟着哼:“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有一回,我跑了十几里地去邻村看《渡江侦察记》,看着看着下起了瓢泼大雨,银幕被掀翻,我们几个半大小子淋成了“落汤鸡”,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泥泞回家,又冷又狼狈。可不知怎的,嘴里竟不自觉地吼起了父亲教的歌:“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吼着吼着,仿佛也没那么冷了,脚步也沉甸甸地有了劲。

  父亲教我唱歌,从没有正儿八经的课堂。多半是在劳作间隙,或晚饭后纳凉的片刻。

  夏夜,麦场上堆着新收的麦子,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草香和泥土味儿。忙完一天的父亲,坐在石磙上,卷着“叶子烟”。我凑过去,挨着他坐下。月光清亮,洒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他吸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在月光下袅袅散开。他望着远处朦胧的山影,像是想起了很远的事,开口轻轻哼唱:“东方红,太阳升……”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静的怀念。我跟着学,他纠正道:“唱错了,是‘太阳升’,不是‘太阳新’。”他的嗓子并不清亮,甚至有些沙哑,但听起来,却别有一股粗粝的、穿透人心的力量。

  他教得最多的是《志愿军战歌》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前者是他在异国他乡冲锋陷阵时的战鼓,后者是刻在骨子里的规矩。教我唱“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时,他会停下来解释:“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就是不能占老百姓一点便宜,一根针一根线都不行!”他眼神严肃,仿佛这不是唱歌,而是在传授安身立命的根本。

  等我上到初中,识的字多了,父亲从部队带回来的几本薄薄的小册子,就成了我的宝贝。其中一本被翻得卷了边的《步兵条例》,我曾逐页读过,里面用钢笔工工整整抄着《志愿军战歌》的词谱,旁边还批注着“冲锋时枪口要压低”“卧倒需避开弹道”等笔迹。我知道父亲参军前没上过一天学,但他的字一笔一划还真不错。以我初中生的水平,写的字还不如他。

  这些宝贵的“军事教材”里,还夹着《兵民是胜利之本》《进攻中的战士》等资料,讲打仗离不开老百姓,讲战士怎么在冲锋时利用地形。我囫囵吞枣地看着,想象着父亲在雪地里匍匐的身影,或是在坑道里和战友们一起识字的模样。只可惜,家里穷,屋子又潮又破,这些小册子的纸页后来碎成了絮,连同父亲许多旧物,都没能留住。

  最让我揪心的是,父亲身着军装的照片,竟一张也没留下来!我曾无数次在记忆里描摹他英姿飒爽的样子——肩章在行军时划出利落的弧线,绑腿裹着的小腿像树干般结实,那双在田埂上踩出深印的脚,曾在朝鲜的冻土上踏过冲锋的鼓点。这个遗憾,成了心底一个永远填不平的坑。父亲对此倒很淡然,只是偶尔会说:“人活一口气,穿啥都一样。”但他教的那些歌,和他骨子里那股军人的硬气、规矩,比任何照片都更清晰地刻在我心里。

  后来,我迷上了看战争片,着迷于那些金戈铁马的故事;喜欢读军事书刊,研究地图沙盘。每当看到荧幕上红旗漫卷,听到冲锋号角响起,血脉里总有一种东西在激荡。特别是临近“八一”建军节,广播里、电视上开始循环播放那些熟悉的旋律时,我的心绪总会飘回那个趴在父亲背上看露天电影的夜晚。眼前是晃动的光影,耳畔是电影的对白、发电机的轰鸣,还有父亲低沉而坚定的歌声,穿越时光,在记忆深处回响。

  父亲教我唱军歌,教的不仅是调子,更是骨气,是规矩,是根植于血脉的责任与担当。那些歌声,是他从烽火硝烟中带回的种子,在我懵懂的心田里生根发芽。它没有嘹亮的高音,却如磐石般厚重;它无需华丽的伴奏,却穿透岁月,始终在我胸膛里回荡。

  如今,父亲早已远去,可当《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那雄壮的旋律在耳边响起,我依然会下意识地挺直腰板,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麦场上、月光下,用沙哑而坚毅的嗓音,为我,也为这片土地唱着军歌的父亲。

  那歌声,是他留给我最嘹亮的遗产,是生命里永不消逝的军号,在每一个属于军人的节日里,提醒我挺直脊梁,像他一样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