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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版:文化周刊

岭窟记忆

  岭窟古道。陈冰雷 摄

  岭窟记忆

  ■刘文起    

  五十多年后重返岭窟,当年背树的情景又浮上心头,就觉那脚肚子又隐隐地痛起来了。

  那年月,我刚从温一中高中毕业,正赶上那个特殊年代,三届生都得“上山下乡”。我家本是农户,无需远行,回乡务农便是。

  单靠务农种田是难以糊口的。那时每天一工工分只值几角钱,一年100多工工分还不够买自己的口粮钱,故还得搞副业。我除了种田,也学做木匠。可惜手艺“唐”(差),别人五天能做一个橱柜卖50元,我10天做出来,30元都难出手,赚不到钱。便琢磨着另谋出路。见邻村上陶的农民种芥菜腌咸菜卖,收益不错。同村拜父亲做亲儿的义兄文光和对门和我同年的华桂都做了好几只大桶,能腌几千斤咸菜,每年都卖几百元线。我心动了,也想做个能腌几百斤的菜咸桶。桶得请木工老司做,可木头则要自己去买。去哪儿买?岭窟!

  岭窟地处乐清与永嘉两县交界,地方不大,仅散落着7座茅棚厂(屋),沿一道山涧排开。在那动乱的年月,却成了畸形的繁华市集。卖树的把树干树段斜倚在溪涧边的山坡上,卖鱼鲜干货、谷米百货的,箩筐就摆在石头路上。更有甚者,赌摊公然设在路边空地,拔牌、捺注、“蟹梁虾”等,样样齐全。吃的也不少,粉干、年糕、麻糍、馒头、洋面头,应有尽有。甚至轰动永乐两县的大型赌博“挂花会”,花会笼就挂在一座茅棚厂前的大树上。一时间人头攒动,市声鼎沸。都说这岭窟,“除了人头,什么都买得到”。为何这七户之地能成如此闹市?皆因地处两县交界,“打办”(打击自由市场办公室)管不了——永嘉的打办一来,商贩就把货挪到涧弄这边乐清地界;乐清的来了,又挪到永嘉那边,两边都管不住,岭窟的自由市场便这样畸形地繁荣起来。这儿的东西,比虹桥卖得都便宜得多。我做菜咸桶需要两根能锯板的大杉木段,花钱大,自然要去岭窟买。

  那天,我约了邻居夏奶表兄同行,雇他代背一根树。他一早担了一担米去岭窟卖,卖完米正好背树回来,也算赚点回程的脚力钱。

  我头回去岭窟,没想到虹桥到岭窟的路那么长(约30公里),又那么险——全是上行或下行弯弯曲曲的陡峭山路。又狭窄,若背树或担担,根本无法转肩。去时空手,虽紧跟挑着米担的夏奶表兄,走得气喘吁吁,倒也不算太累。爬到山顶叫“岩上厂”处,有三座茅棚厂,算是深山旅店,可供歇脚、吃饭喝水甚至住宿。我们没住,只在此喝水洗脸,稍事休息便继续赶路。后段路是沿狭小的山岭下行,约摸半个钟头,岭窟便到了。

  眼前的景象让我吃惊:深山荒岭之中,居然有如此闹市?人山人海,叫卖声喧天,货物盖地且琳琅满目,行当一应俱全,简直是个浓缩版的虹桥集市。夏奶表兄去卖米,我去买树。溪涧两侧,树干倚坡连成一片,看得人眼花缭乱。我东挑西拣,上转下看,好不容易买定两段大杉木。一谈价钱,果然比虹桥便宜几成,心中暗喜。等夏奶表兄卖完米,我们吃了中饭,便各自背起一段杉木踏上归程。

  树刚上肩,并不觉重。杉木晒得干,一段大约四五十斤,背起来还算轻松。只是山道狭窄,不能转肩,也不能轻易放下。累了,便用随身带的“搭拄”(一种支撑扁担或重物的带叉木棍)顶住树干,人靠在山岩上歇气。渴了也不好喝水,得走到一处叫“滴水岩”的地方。那岩石生得巧妙,又有水,行人仰头张嘴便能接住滴落的泉水,人称“岩上唱”。行至此处,众人必要歇息,喝上几口。泉水清冽,喝了真想唱几句,真乃“岩上唱”!

  再走一段,又到了岩上厂那三座茅屋处。我们放下树歇脚。饿了的人啃自带的番薯枣儿或麦饼,就着瓢舀的山泉下咽。我累得够呛,直接摊脚摊手地躺在岩坦上舒展筋骨。待夏奶表兄吃完几个番薯枣儿,吸完一筒烟,我们便再次上路。

  仗着年轻(那年我二十出头),力气足,背段树起初不算太吃力。可后来山路一路下行,背着树,重,双脚要不停地“刹车”,脚肚子儿的肌肉就一刹一刹地剧痛起来。咬牙硬撑,好不容易走完山路到了平地,那脚肚子儿的痛感反而越来越烈。再硬熬到黄塘溪头时,竟痛得寸步难行。走一步,腿肚子儿便钻心地痛。放下树,那痛就消失。歇一会儿再背上,又痛得迈不开腿。夏奶表兄也顾不上我了,嘱咐我歇会儿再走,自己背着树健步如飞地先回家去了。我只得放下树,坐在溪滩岸边歇息。一坐下,竟再也不想起来了。心里只盼着来个熟人,帮我背树回家。暗自发狠:此刻若有人肯帮忙,家里好酒好肉任他吃!

  正这么想着,隔壁的堂房朝松叔从山路上下来了。见我愁坐路边,便问:“马儿(我小名),怎么了?”

  我指指树,说:“脚痛,背不动了。”

  朝松叔二话不说,背起树就走。我空手跟着,怪了,脚肚子儿竟一点也不痛了。

  到家,我连忙从酒缸里舀了满满一大碗老酒请他喝。他正渴,几口就喝干了。再留他吃饭,他摆摆手说有事,径自回家去了。

  五十多年过去,当年“患难同当”的夏奶表兄和朝松叔都去世了,想起来还很怀念的。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到岭窟背树。那连续走一天路背树造成的脚肚子儿的剧痛,终生难忘。因此,就像曾打过仗的指战员想故地重游一色,我也一直想再回到那个刻骨铭心的岭窟看看。

  机会来了。

  我的大学同学陈友中竟是岭窟旁边的岩上厂人,他约我同去。

  当年的老路、那窄小的山岭已不复存在了。有公路通车,乘车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岩上厂。那3座茅棚厂也不见踪影了,取而代之的是3座水泥砖瓦建筑:一座是陈友中家新建的楼房,一座是山里人集资重建的“三官堂”小亭,还有一座是森林防火的观察哨楼。人呢?也只有时不时来住凢天的陈友中一家了。我问友中:“当年我到岭窟背树时,你几岁?”友中说:“十来岁。”我说:“当年我在你家岩坦上摊脚摊手睡时,你大概还穿开裆裤在旁边玩泥人呢!”都笑。又问当年另两座茅棚厂的主人今何在?就说子女都在外地发展,举家迁走再不回来了。就有点怅然若有所失。又去看岭窟的旧址。也杳无人迹,唯有当年的大树长得高大茂盛。树旁立着一大石,上刻大字:“岭窟遗址集市”。明显是病句,该是“岭窟集市旧址”吧,何遗之有?问字是谁刻的?答曰永嘉旅游局。不禁想起伟人的感慨:“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

  再寻访当年岭窟的7户茅厂人家,只找到一家,却大出所料。原来,这家原主人的儿子在外地做生意发财,回来在茅屋原址上盖起5间6层的水泥高楼。又在旁边山体垒砌护墙,又种好多从山东特意买来运回的迎客松。还在门前溪涧筑坝拦成小水塘,又接了自来水。据说整个花费近千万元,如今由老板年迈的父母住着。他们正是友中的亲戚,很热情地请我们喝茶。看客厅里陈列的各种名酒名茶,看大堂里陈列的豪华家具和古董摆设,真是琳琅满目,与当年茅棚遍布贫穷的老岭窟相比,堪称现代化的“大手笔”了,令人惊叹时代变化之大。

  除了这座豪宅,不远处还有一座5间二层的楼房,也是本地人建的,被人承包做民宿客房。可惜门可罗雀,如今铁将军把门,房间空空荡荡,也让人感慨。

  从老板的高楼大厦里出来,恰遇见两辆名牌轿车驶入。其喇叭声声、马达隆隆,虽也气派,却已寻不见当年那种畸形年代特有的鼎沸人气、畸型喧嚣与空前的闹热了。就像我的脚肚子儿,也不会再有当年那种奇特的、累极而生的刺痛与灼痛了。

  时代变了,有的地方没了就没了,寻寻也可;有的疼痛记着得记着,想想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