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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版:文化周刊

从“兰草书屋”到“蓉竹斋”

  杨可扬先生定制“兰草书屋”藏书票

  饶宗颐选堂先生题签《蓉竹斋丛编》

  编者按:陈云谷先生,乳名雪坡,名整,号云谷,后以号行,室名“蓉竹斋”,乐清慎江人。生前著有《云谷自书诗草》《云谷书画集》等。2008年,周献洲编《蓉竹斋丛编》四卷本,即《云谷诗文集》《云谷书品》《云谷书信墨迹》《云谷先生纪念文集》,饶宗颐题签,范景中、文怀沙、钱志熙等序,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出版。2012年,周献洲编《陈云谷书法集》,南怀瑾题签,周退密、范景中序,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出版。2015年,周献洲编《陈云谷先生百年诞辰纪念集》,由周退密题签,张索序,收入范景中、周退密、郑孟津、陈铁生、文怀沙、洪禹平、洪水平、钱志熙、杨振宇等文章。忽忽十年,杨振宇教授将刊于纪念集的文章《从“兰草书屋”到“蓉竹斋”》略作修改,在“艺术史学”的公号上推送。经杨振宇教授授权,本刊予以转载,与读者共领当年文人墨客的风流蕴藉。

  从“兰草书屋”到“蓉竹斋”

  ■杨振宇

  兰草书屋,是老友周君献洲的书斋。几十年来,书屋随主人的住所也偶尔迁移,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但时迁事移,书屋的气息总是一样,有书画,有兰花,有冬天开得很好的梅花,静而灿烂。数十年来,主人的喜好从西洋古典乐慢慢转移到了古琴,其笃好古雅的性格脾气却始终一以贯之。

  岁月静好,记得上世纪90年代初的一个秋天,我去看望献洲。两人喝茶聊天,翻检案头的图书与字画,很自然就谈到献洲心中敬仰的陈云谷先生。聊得兴奋之余,献洲兄索性就开了他那辆本田摩托车,从兰草书屋出发,载着我穿过弯弯曲曲的城乡马路,来到了东海之隅慎江七里港云谷先生的家。

  那是我第一次造访蓉竹斋。先生的家,东窗种有一丛水竹,宽敞的前后院植物繁盛,特别是一株木芙蓉格外引人注目。蓉竹斋之得名,原来是这样自然寻常,都是就地取材与用典,信手拈来全不费功夫。“芙蓉淡艳洽秋韵,翠竹藏阴宜夏凉。”“文情淡艳蓉差似,气节凌霄竹可怜。”先生自撰的两副对联,文情气节,真是蓉竹可见。

  那一次留给我最深的印象,是云谷先生的健朗与中正。他身上有股豪宕之气,颇像一位习武侠士,隐居于天涯海角之地。三人小坐斋中,聊了很多话题,先生也曾伸纸濡墨,给我与献洲做了数次笔墨示范。我与先生会面机会虽然不多,献洲与云谷先生那份深厚的忘年交情义,我却有缘做了见证。我也因此深深领略了兰草书屋与蓉竹斋之间相互酬唱的那种文情与气节。

  云谷先生虽然日课甚勤,也潜心于书画理论思考,但终究还是述而不作的。他在历经人生的磨难后,声名鹊起,在浙南艺坛上业已颇具声望,被誉为“德艺双馨,才情高逸”,却甘于蛰居东海一隅,自称“只合村居写草书”。文怀沙却看出了云谷先生书法里那种“横而不流,梗其有理”的天性。但在当代的商业社会中,他骨子里其实是寂寞的,故曾赋诗感慨:“书名噪起亦机缘,都市由来捷足先;一剑十年终寂寞,穷乡谁问有遗贤。”然而幸运的是,蓉竹斋却有不少自己的知音。

  从1993年开始至云谷先生驾鹤仙去,这十几年时间里,兰草书屋主人几乎是每周必去蓉竹斋。听蓉竹斋主人谈书,谈诗文,读云谷先生新作的诗,也看先生新作的字画。献洲的人生,于是就同云谷先生有了深切的交集。献洲兄与林央女史结婚之际,云谷老人作小诗“多情缱绻亦前缘,梁孟如宾千古传。俱是杏坛新秀出,喜看并辔急扬鞭”以志喜。待到他们的女儿出生,先生帮着取了名字“小璞”……两人常常相互造访,谈古论今,有时话多,有时则游戏笔墨。觉得不过瘾了,就写书信交流。或者干脆赋诗文以记事抒怀。云谷先生就撰有《访兰草书屋》等诗文:“清雅兰斋诚可人,熏风拂拂惬心神。图书盈案览无倦,红日西斜始返身。”两位忘年交之间的那种惺惺相惜之情,溢于言词,真是一段佳话。从兰草书屋到蓉竹斋,这是当代浙南文化世界里的一个动人故事。

  师徒相授,亦师亦友,如切如磋,这种知行合一的传统,本是我国古代艺术与文化中最为核心的修为秘意。但在现代教育模式里,从书院到学院到今天的应试学校,却渐渐烟消云散难见踪影。学校更多地成了传递知识信息的场所,我们把所谓的古典世界常常视为博物馆中陈列的遗产。这也是我们感叹古风不存,古典趣味不在的原因。而在一个商业繁荣的热闹富庶之地,云谷先生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世界里,却守住了一个古典趣味的小小园地。“竹逸蓉怡”,这是我们日常生活世界里最为动人心志的品味。

  献洲每从蓉竹斋归来,就精心将云谷先生与自己的聊天对话记录下来,或再以书信方式与云谷先生请益。于是,云谷先生很多关于书画的思考得以保留下来。先生的音容笑貌,各种笔墨因缘,也都被献洲用心记录在册。嗜书成癖的献洲也自己动手设计,裒辑刊印云谷先生的书画作品与书画语录,以流通坊间,广结艺缘。渐渐地,选堂先生的“蓉竹斋丛编”题签、可扬先生的“陈云谷书法集”版画作品、南怀瑾先生的“陈云谷书画集”题签、文怀沙先生的“跋陈云谷草书”、洪禹平与钱志熙等先生的序文……都慢慢汇聚在蓉竹斋的书画世界里。在我看来,蓉竹斋虽居一隅,竟已是别开生面气象万千的。

  2008年5月,范景中教授在枫林晚书店做讲座《书籍之为艺术:赵孟頫的藏书与〈汲黯传〉》,我担任讲座的学术主持。献洲兄闻讯后,特意从家乡赶来听讲,得以拜识范景中教授。其笃好风什搜扬大雅,尤其是对于云谷先生的一片诚心给了范老师深深的印象。范老师初见云谷先生的书法作品,就很喜欢,格外赞叹先生书艺在老辣中竟有难得的活泼与生气,更赞叹先生毫不沾迂朽气的书风性格。在很短时间里,范老师就为云谷先生撰写了一篇文言体的长长序言,行文有感而发一气呵成,令人百读不厌。这些笔墨因缘,人间胜事,不禁让人想起云谷先生自题小屋的诗句:“五月石榴红胜火,芙蓉花开九秋天;两椽小屋如花拥,更有修篁倚碧川。”蓉竹斋其实并不孤独,它的知音与师友散在天南海北,一如院子里不时盛开的红花,足以令人心旷神怡。这种开放的文化格局与视野,自然也与献洲一片诚心的努力,是分不开的。

  我对蓉竹斋的点滴了解,就是在古雅的兰草书屋,常听献洲讲述云谷先生书画作品与趣闻轶事的结果。今年的春节,照例是忙忙碌碌走亲访友的过年气氛。我抽空得闲造访兰草书屋。献洲在书画日课之余,正孜孜于琴艺。小璞已经长大成一名亭亭玉立的高中女生。最让我意外惊喜的,是“蓉竹斋书画展”正在兰草书屋里展出。云谷先生的诗书画三绝,陈列在四五个小书房的四壁,规模不大,体例与风格却是异常广博丰富,足以让人一窥先生书画艺术上一辈子兀兀穷年,兼收并蓄的造诣与成就。这个小型而精致,只对有缘人开放的私人展览,当是献洲对云谷先生诞辰100周年的最好纪念。

  近代蔡晨笙专门收集沈曾植(寐叟)的书法,并命斋室名为宝寐,可谓一种心印。刘质平保存弘一法师的字,其用心也是渐开法门。而献洲孜孜的梦想,也是想挽留住书画之道中的斯文一脉。在兰草书屋,当我徜徉留恋于云谷先生笔力沉着墨色如新的书画世界,最大的感受就是,斯文犹在,斯艺犹在,蓉竹斋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