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兰玉树映庭阶

　　■余伯英

　　洪邦泰（1867-1950），号鲁山，晚号“诗狂”，乐清翁垟人，与刘之屏、郑淡如合称“乐西三才子”。少负才名，风流蕴藉，见知于学使潘衍桐，评曰“英气勃勃”。然秋闱三试，终未折桂，乃愤不应举，以撷英韵林、精研岐黄为事。清末易代，任县议会副议长，痛陈时弊、屡受倾轧，世途溷浊、怆然心悲，遂遁迹林泉，营盐廒、设药肆，拓园具花木之胜，别署“潜园”。

　　洪公为人，嗜结贤达、座无白丁，酬酢之间、皆是清欢，遗韵流芳、往迹多珍。雁山鸣阳诗社社长、芙蓉山人余献之先生《雁荡三十六风景图咏》录其酬唱之作三章。世传，二老以诗结缘，绸缪日密、情好日笃，乃尺素往还、鱼雁频传，寻究风雅之正轨。其莫逆之情，寄于毫端，虽隔山水，亦如促膝。先生曾赋诗曰：“图贻雁荡记从前，石怪峰奇拜欲颠。面不曾谋心久契，诗常投赠句皆仙。不来旧雨来今雨，道是无缘却有缘。遍地干戈穷海角，一灯二老话诗篇。”然余公从军在外、冗务缠身，是以书函迟复为常。某年岁末，一清诗债，恰于除夕之日寄抵洪宅，其事与袁子才“今日教公输一着，新诗和到是明年”若合符契，天成一段佳话。惜乎！寒暑更迭，藏之未谨，余公所赋，今已佚而不存，瞻读《图咏》，徒留怅惘。然三十年后，两姓后裔竟于千里之外结秦晋之好，此不亦奇缘乎！

　　先生处世，耽风雅、善谐谑，心怀黎庶、守道不阿，凛然有古侠士之风。史载，光绪年间进士、刘庄（今西湖国宾馆前身）庄主刘学询，性情豁达，且与中山先生交契甚密，素为先生倾仰。孰料慕名相访，门卒无瞳，百般遮拦，竟不得晤。愤懑之下，赋诗三首以讽之。其三云：“水轩月榭画栏杆，闻道来游尽贵官。我邑人情浑不似，龙湫雁荡任人看。”可谓明讥暗刺，入木三分。嗣后，学询闻知此事，愧赧交加，邀以重游，而先生终未再履其地。铮铮铁骨，凛不可犯，由此可见一斑。又，民国初年，浙江温岭人氏张寅首任乐清知事，莅任伊始，厉行禁烟。时有前清武进士、金銮殿侍卫林清明遗孀某，深闺凄凉、孤苦无依，竟遭鸩毒之害、误堕鸦片之渊，事发被拘、判以游街。先生闻之恻然，忧思萦怀、辗转不寐，复以有辱斯文、怜香惜玉为念，乃作《替花请命词》三章，觐呈张氏。其二曰：“衾寒被冷苦谁知？燕子楼中梦醒时。湘管一枝郎手泽，孤灯枕上夜横吹。”状绘之妙，尽将某孤苦之态、思人之貌、可悯之情付诸笔端。其哀婉之韵、诚挚之意，大动张氏，乃网开一面，改判罚金结案。先生恻隐之心，事例颇夥，兹不赘言。再，军阀擅权之际，乐清盐民深受盘剥，一举一动，尽在洋枪铁棍虎威狼瞰之下。丙寅（1926年）岁暮，中共党员林去病择翁垟地团长春楼，建中共乐清支部，聚同志、谋大事，抗恶政、迎北伐，星火初燃、奸佞震悚。而与林氏交游者，土豪劣绅无不切齿衔恨、思报睚眦。未几，林氏转任瑞安。临行之际，先生不惧危厄，亲至长亭，洒泪赠别：“掷却微员远道行，知君夙志在澄清。所磋时局纷更甚，事欲求新要近情。”端方之士，咸慕其风，深致钦服。

　　先生享寿八十又四，著有《潜园诗钞》《北游吟草》《感旧怀人录》诸作，传咏士林。其诗多讽世之辞，兼抒平生感喟，雅俗共赏、亦庄亦谐，妙语华章迭出。如，《七夕雨》“黑云忽起海西头，大雨滂沱注不休。可是天孙离别泪，一年并作一宵流”，新颖独到，为前人所未道；《小楼春暮》“苔因久雨衣常湿，花为无晴泪不干”，《立春后五日，潜园独步》“花移佳种迎新妇，树剪繁枝汰冗官”，设譬精当、对仗精工，足以传世；《感旧怀人录·许子成》“衣冠不少豺狼辈，市井偏多菩萨心”，与名联“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凌越时空、异曲同工；《蔷薇著花，看而忘返，颇为闺人所诮笑而有作》“红妆绿袖美丰神，白傅多情亦有因。相对忽遭妻妾妒，敢云将尔当夫人”，旧瓶新酒、琵琶反弹，特见功力。

　　嗟乎！星霜屡易，往哲凋零，昔贤轶事，湮于尘寰，每思及此，叹惋欷歔。幸哉！耆宿虽殁，累叶承华，俊彦迭兴，守其遗风。今有洪芝兰女史，别署红紫蓝、若水，系先生之嫡孙女也。少承庭训、志在悬壶，业医之暇、雅好翰墨，穷年累月、遍临诸家，风雨晦暝、弗敢稍懈。丁亥岁（2007年）尾，拜谒祖茔，阅识碑铭，失足倾跌、几不能立，后虽渐瘳，行止殊艰。既今年近耄耋，垂垂老矣，而追慕祖父之情、濡墨挥毫之志，朝夕未尝稍减。夙怀宏愿，欲手录祖翁诗集，冀以笔墨为舟，溯往昔岁月，载深切缅怀，传先人遗韵。

　　予观夫其字，篆书笔意浑朴，结体工稳、藏锋守拙，线条圆劲如温润之古玉；隶书波磔分明、灵动端庄，起如春蚕之蓄势，收似飞燕之翩跹；楷书法度谨严、点画精到，或如坠石之沉，或似露珠之圆，颜柳欧赵各擅胜场；行书笔势连绵、字态洒脱，流水行云、惊鸿照影，逸气纵横不失规矩，洒脱奔放内蕴秀雅；草书酣畅淋漓、一气呵成，恍如大江奔流、恣肆汪洋，洒尽书者胸中臆气；魏碑结体奇崛、棱角分明，大小错落、遒劲雄浑，似古寺苍松、铁马金戈……翰墨精妙若斯，后昆治学，若能观之思之，潜心揣摩，取法其中，必有所得。

　　其书既成，嘱我作文以记之。余自揣学识谫陋、惶愧无已，冥思苦索、夙夜筹度，竟灵泉暂涸、临纸茫茫，期月不能成篇。盖此书之重，逾于常籍，一则缅先人遗风、承血脉之幽思，一则存文脉精粹、实艺林之翘楚，笔划之间、孺慕情深，字句之中、尽皆传承，其心可昭日月、其志可感天地。是以寸管在握，心存惕惕，不敢率尔操觚。然长者之托，如负千钧，仆虽不敏，焉敢妄辞？乃不矜浅拙，倾尽芹诚，缀成此文，附诸骥尾，以表崇仰。俚章或有谬误、或存鄙见，尚祈学界耆宿、大方之家，不吝赐教，匡我不逮，则幸甚至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