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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版:文化周刊

人生总有几杯酒,是有故事的

  ■蟹壳

  天宝五载(746),杜甫初至长安。他素与汝阳王李琎有交往,饮宴游赏间结识诸多汝阳王的座上宾客,一时兴起写下《饮中八仙歌》,我们所熟悉的杜甫夸赞李白“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正是源于此诗。

  诗中八人自权相到布衣皆有,平生醉趣跃然纸上,尽显盛唐太平人物之盛。只是诗中之人包括杜甫本人或许当时都未想到,此后各自人生起起落落,颇为感慨。

  其实,在岁月长河中与酒相伴的不只是社交宴饮,更多的是在一杯杯酒中,晕染开来的一段段人生故事,一个个美好瞬间。正是映照了无数人的人生起伏和心灵感悟,酒,也才有了人文的温度和美学的意义。

  上半年,一部深度呈现美学人生的舞台剧《醉锦图》在央视平台播出,引发广泛共鸣。

  在“天地”“世间”“和合”三个篇章里,酒香氤氲,《醉锦图》用饱含灵韵的中国传统美学,为观众编织了一个跨越千年的美学人生“路径图”,从宇宙洪荒到人间百态,让人们在一系列的美好瞬间中,得以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品味岁月长河里直抵人心的美学力量。

  于天地间,品中国人基因里的自然之乐

  若论“醉”,则先言“酒”。今天我们翻寻典籍卷录,去查找“酒”相关的文献记载,就会发现其实并非只是枯燥的列举,而是浸润在千百年来中国人的传统生产与生活记录中。

  早在5000多年前的仰韶文化时期,我们的先人已经掌握了用黍和薏苡为基本原料酿制谷芽酒的方法,这是中国人古老的农耕文明智慧,是刻在基因里的美好生活承载之物。

  《诗经·国风》中载有《豳风·七月》,穿越千年向我们展示了周代早期华夏农耕文明如何进行生产与生活。按照季节的先后,从年初到年终,从种田养蚕写到打猎凿冰,描述了一年四季的辛勤劳动。其中第六章写道: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

  六月食用李子和野葡萄,七月烹煮葵和豆叶,八月开始打红枣。等到了十月下田收获稻谷,以此在寒冬时节酿制冻醪以备春天饮用,这是为了祈求长寿。天地自然于时间中孕育了酒,人在酒中窥得天地滋养,以求幸福绵长。

  从先秦时期掌握酿酒方法开始,酒成为了祭祀与宴乐必不可少的环节。随着技艺的改进与人们生活所需,饮酒开始扮演了更多的角色与承载着更多内涵。无论是抒解“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曹操,还是“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的兰亭集,一杯酒中乾坤宇宙转动,皆是天地自然的灵韵。

  论及自然,我们总会先想到道家,比如庄子秉承天然元气的自然之乐,追求纯真自然,反对雕琢矫饰。但事实上,这是中国人共同的美学追求,也是承天地造化之“酒”想要带给人的自然美学力量。

  于人世间,触摸闪耀的人文力量

  天地之间,人在其中为世间,厚重人文孕育的传统美学闪烁于其中。一杯酒中有天地,自然也有人世。斗转星移,移换星霜,酒的身影不时闪烁在典籍卷录中,成为这世间的一个见证。不论先秦两汉、魏晋隋唐、宋元明清,中国历史星光璀璨的文化长河中,往往都有酒来注解人世间无数人生的各有精彩。

  如开头所述,天宝五载(746),杜甫写下《饮中八仙歌》: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

  《新唐书》载李白与贺知章、李适之、李琎、崔宗之、苏晋、张旭、焦遂八人俱善饮,称为“酒中八仙人”。这八人人生际遇各不同,但都嗜酒如命、放浪不羁,酒对于他们而言绝非席间虚与委蛇之物,而是其乐观放达之精神风貌的展现,是后世所言盛唐人文美学的典型代表。而在他们不同的美学人生中,唯一不变的是诗酒相伴,行走世间留存着这份慰藉。

  与这八位“酒仙”在时空之中对饮的还另有其人。南宋绍熙五年(1194),嘉王赵扩受封皇太子。赵汝愚等朝臣以光宗无法执丧为由,通过韩侂胄联络后宫之中的太皇太后(高宗第二任皇后),主持祭礼逼光宗禅位,赵扩继位,是为宁宗,改号庆元。宁宗登基后重用助力其登上皇位的大臣,任命赵汝愚为宰相,韩侂胄为枢密院都承旨。庆元元年(1195),赵汝愚罢相,出知福州,韩侂胄当权。此时的辛弃疾已过知天命之年,十年前遭谄落职,退居江西信州,一直闲居瓢泉。对于这位豪放派诗人而言,酒是此时失意生活的一份慰藉,也是遣发意兴的一个由头。正如这首《西江月·遣兴》: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寥寥数言,一个鲜活的稼轩跃然纸上。他说自己纵酒尽情欢乐,没有功夫忧愁,只是越说没有反而越有。辛弃疾一生以恢复中原河山为志,力主抗金北伐,策略却均未被采纳。壮志难酬,酒成了他的知己,“一饮动连宵,一醉长千日”,融在酒里的是他年少的激昂、曾经的豪情,也是对时局不便明言的忧心和愤懑。这杯酒问的哪里是醉得如何,恐怕是问此生北上抗金如何吧。如今我们再来看辛弃疾所留下的这些词句,映射着仕途的沉浮与命运的悲欢,更映射出那个时代的荣辱,满腔热血与豪情壮志皆注于酒中,其美学精神更是时时感染着后世之人。

  历史如一张大网,总有丝缕的关联。因年号庆元,明州(今浙江宁波)升为庆元府,属两浙东路。元朝改称庆元路,属江浙行省。此地名人辈出,而此时的舞台焦点属于一个叫做张可久的失意文人。

  若说政治成就,此人确实一生奔波辗转于宦海,多次做下级官吏而仕途坎坷,怀才不遇,时官时隐,可以说是元代失意文人的写照。但今人提起张可久,多半也不会太陌生,现存小令800余首,为元曲作家数量之冠。在世时已有四本散曲集传世,皇宫赏月之夜的宫女也传唱他的词曲。

  他称自己是“半纸虚名,万里修程”,确实无错。一生徜徉山水,诗酒消磨。酒对他而言犹如行走江湖之侠客剑,是他一生中创作成就的重要注脚。在他的作品中,有人生失意的忧懑,也有观世间百态的喟叹,更多的则闲逸生活的那一个个瞬间。最为世人所知的,恐怕要数这首《人月圆·山中书事》:

  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

  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对于张可久而言,历来朝代的兴亡盛衰与得失荣辱皆如幻梦,奔波辛劳于尘世实属厌倦。但笔锋一转,他写起了自己现在的生活。数间茅舍却拥有万卷藏书可观,归隐山中到老方是好事。青山白云、林泉沟壑,山中的淡泊生活正是好归宿。这般隐逸的时光能做什么?用松花来酿酒,用春水来煎茶。

  今时的人们说自己血脉觉醒,爱上了围炉煮茶这种新中式美学,找寻各种有趣有味之旧事体验。其实也可如张可久在诗中所写的在酒中寻找到生活的美学,让饮酒不仅变成一个过程,更是传统人文美学带给今人生活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