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蓝色尼龙衫

    ■吴少云

    他上初中时，许多同学都穿着一件尼龙衫，是那种蓝色尖领套头衫。

    深秋季节，尼龙衫既可作内衣，又可当外套，不但好看，而且柔软，穿着非常舒适。他羡慕极了，做梦都想拥有一件尼龙衫。但想归想，他是不敢向父母提起买尼龙衫的。因为他知道，家里穷，根本买不起尼龙衫。

    然而，每当他看到班上的同学，一个个脱去外套，教室里立即显现出蓝悠悠一片时，尼龙衫对他的诱惑，就像饥饿时闻到肉包香——闻得到，吃不着，舌头伸得三尺长。唉！没有钱，伸多长也没用，反正够不着尼龙衫。

    那些日子，他的思绪总是心不由己地盘旋在蓝色尼龙衫上，就连上课也常常走神。

    一天，已出嫁的姐姐回家来，他看到姐姐也穿着一件蓝色尼龙衫。他突然觉得，自己与尼龙衫的距离一下就拉近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壮着胆子向父母提出了买尼龙衫的请求。

    他说，班上的同学都有，就我没有。

    父亲喝道，别人有的东西你都想有，你让我卖房子差不多！

    母亲说，不是不给你买，实在是拿不出钱来买。等什么时候有钱了，再给你买一件吧。

    他不敢再说什么，但心里委屈得真想大哭一场。

    他的请求和父母的回绝，都让姐姐听着了。姐姐离家的时候，就把自己身上那件蓝色尼龙衫留给了他。

    他终于穿上了梦寐以求的蓝色尼龙衫去上学。午后，他也与其他同学一样，脱去外套，穿着蓝悠悠的尼龙衫，昂首挺胸地走向教室。他高兴啊！终于把自己融入了那一片蓝色。他感觉，那天的天格外的蓝，教室格外的亮，甚至老师和同学的笑容也格外的灿烂。

    但是，好景不长。他穿着尼龙衫，无意间就被他姐姐的婆婆看到了。婆婆一下就联想到，她的儿媳——他的姐姐，也拥有一件一模一样的尼龙衫。

    婆婆回家后，急着诘问姐姐，你不是有一件蓝色尼龙衫么？最近怎么没见你穿过了？

    那是个婆婆当道的年代，加上姐姐的婆婆，是个刻薄、小气的女人，小媳妇的日子，除了好好干活，什么也不是。更要命的是，那时当小媳妇最忌讳的事，就是偷偷拿夫家的东西接济娘家，哪怕一件小小的尼龙衫，也可能引起一场家庭纷争。姐姐突然被婆婆诘问，吓得慌了神，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婆婆见状，心里更有底了，就步步紧逼，说姐姐默不作声是无话可说，追问是不是送给谁了？那可是八元多钱买的呢！还说了一大堆尖酸的话，什么女人持家，怕糊里糊涂，也怕大手大脚，更怕里外不分。

    姐姐知道这事再也无法隐瞒，但她不想说出实情，就撒了个谎。姐姐说，上次回娘家，帮忙在地里干了点活，出了一身汗，就脱下尼龙衫洗掉了。等我下次回去再拿回来吧。

    婆婆说，还是快点拿回来吧，不快点拿，我怕骨头影也没了。

    姐姐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她虽不忍心向弟弟要回那件尼龙衫，但她又不敢不要回。纠结再三，她还是回娘家对父母和弟弟说明了原因，向弟弟要回了那件蓝色尼龙衫。

    那天，因为一件尼龙衫，姐姐哭了，弟弟哭了，母亲也暗暗垂泪。

    听到一片抽泣声，父亲火了。父亲大声呵斥，哭什么！不就一件破尼龙衫么？哭什么！我现在就去借钱，明天你自己就去合作社买一件！

    第二天，他终于拥有了一件真正属于自己的蓝色尼龙衫。

    不知为什么，这件新尼龙衫穿在身上，他不但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而且不是那么想穿着它。因为，它暗藏贫穷的耻辱，蛰伏人生的痛苦，隐匿世俗的冷漠，背负亲情的重量，重得懵懂少年也背不动它。有时穿着它，似乎也是一种罪愆。但是，每次去姐姐家，只要天气适宜，他一定忘不了穿上那件蓝色尼龙衫。他觉得，穿着这件尼龙衫去姐姐家，除了心里特别踏实、特别安慰外，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澄清，泄愤，抑或扬眉吐气？

    其实，他——那个穷苦少年，就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