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夏花

    ■吴树生

    我是一个粗陋的人，没什么闲情逸趣，从不养花种草，即使看到最美的鲜花，心里也起不了什么涟漪。但是，也有例外的时候，这次面对满目盛开的莲花，脑海中竟然生出了许多花花草草来。这是我预想不到的。

    早上，从市区出发，经过一个小时左右的颠簸，大巴车停靠在老竹镇的边上。走下大巴，也不管你愿不愿意，遍野的莲花就以别无选择的气势，向你扑面而来。莲叶碧绿，莲花红艳，漫步在田间小道，自己就成了一叶小舟，荡漾在碧海红浪之中。举目四看，这里的莲花有两种颜色，一种是粉红色，另一种为白色，在莲叶的映衬下，红得如霞，白得若玉……

    望着遍野莲花，突然，我觉得它跟我的生命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当然，这种念头的产生，缘自对过去的回忆。

    七岁那年，我第一次看到了莲花，并且差点送了小命。那个粮食紧缺而又动荡不安的年代，几乎每一寸耕地都为解决饥饿派上了用场，在泥土中爬滚长大的我此前没见过莲花。那次，母亲带我到同村的姑姑家串门，大人在聊天，表妹领我去她家的后院玩。她们家的房子有很高的院墙和宽大的后院，据说，它原先的主人是一个大财主，土改时分给了姑姑和另外三户穷人。后院有一条砖砌的走廊，走廊的外侧是一排美人靠，美人靠外面是一个大鱼塘。鱼塘的水中长着一种植物，圆形的叶子有斗笠般大，上面开着好看的花。我看到叶子底下有鲤鱼在游动，这让我顿时兴奋不已。我和表妹从走廊头上的台阶走下去，来到了鱼塘的水边。那些鱼精灵得很，我们刚走近，它们就钻进了叶子的深处，没了踪影。我努力在寻找鱼儿的行踪，表妹在旁边叫喊：“我要花，我要莲花！”表妹指的那朵莲花，就在身边，好像很容易就能采到，我蹲下去拼命伸长小手，却没有够着。我再次努力，在手就要勾到莲花的一刹那，脚下一滑，我钻进了鱼塘……后来我听母亲说，是表妹跑去叫来她和姑姑，才把我从水中捞起。当时，我差不多已经停止了呼吸，经过一番抢救才捡回了小命。十多年以后，邓丽君的歌曲“路边的野花不要采”流行，我还在告诫自己“水边的野花不要采”。

    我对自己的告诫强调了水，淡化了莲花，结果我的初恋对象竟然是莲花。她叫俞莲花，是我小学和初中的同班同学，初中毕业那年我们十八岁，她已经长得浑身上下饱满结实，俨然是一朵壮实的莲花。和许多人的初恋一样，我们之间的恋爱从青春的冲动开始。那个夏日的夜晚，村里放《五朵金花》的电影，傍晚我预先般了凳子到晒谷场上占位置，吃完晚饭再到晒谷场，发现我的边上坐着俞莲花。虽然是同学，那时候男女同学之间都不讲话，这种状况并没有因为我们毕业和坐在一起看电影而彻底改变，但是，不讲话不等于我们之间没有交流。那天我穿一件背心，她穿一件短袖衬衫，胳膊的偶尔碰撞与摩擦，火花四溅，惊心动魄。结果，我的右臂和她的左臂，就变成了《五朵金花》里的歌者，它们相互唱起了动人的情歌，那无声的深情表达远比电影中的歌声更加迷人和浪漫。电影快散场时，我下了豁出一切的决心，偷偷地抓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抽走的意思，反而把我的手捏了捏……现在想起来，那夜，我就是跟她握了握手，简直不值一提，可是对于当时的我却是干了已经惊天大事，确立了我们之间的恋爱关系。后来，我们开始相互递恋爱信，再后来我到外地的工厂打工，我们就相互寄恋爱信。我以为莲花虽然长在水中，根却扎在土里，轻易不会被水冲走，没想到，我打工回村后，俞莲花投入了别人的怀抱……

    俞莲花温暖了别人的怀抱，十一年后我的怀抱中也有了妻子的温暖，第二年，又温暖出了可爱的女儿。初为人父的兴奋和激动过去之后，我开始做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为女儿取名字。起先，想给她取“叶页佳”，我姓叶妻子也姓叶，叶与叶相加才有女儿呀。意思贴切，可是有点少儿不宜。后来，又想取“叶青青”，希望她像树叶草叶一样富有生命力，但是叫起来俗气……给女儿取名字，比妻子生女儿还难，这件事让我很自卑。一天，下班的路上，看到一位妇女在街边卖莲子，我突然想起了周邦彦的诗句：“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于是，我把女儿取名为“叶初阳”。现在，女儿已经进入了大学的校园，我不知道她对这个从古人那里偷来的名字满不满意。

    泰戈尔说，人要“生如夏花之绚烂”。我想，他说的夏花，就是指莲花吧，因为炎炎夏日只有莲花在绚烂。人生如莲，莲如人生。它生长在这个污浊环境和残酷的季节，注定了它苦难和不屈的一生，在狂风暴雨中抖落一身污泥，在毒日如焰里高洁地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