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友中
中秋长假的一个晌午,我山居的院子里来了一老人与一青年,迎面问:“这是否岩上厂?”我点头称是。“以前做过集市吧?”我说“正是。”“找到了,就是这个地方。”老人喜形于色。
我看他们专程而来,便请进吃茶。问:“到这有何贵干?”花甲老人轻轻咳了一声道:“打扰您了,我们是永嘉楠溪江边人。有恁回事:我爸在世时说自己一生最清晰、最难忘的梦与该宕有关,该日与儿子出游,顺便来看看。”“哦,有吤呣关系,请直说吧!”我催促说。
“1975年的秋天,我爸做了个发财梦,梦见岩上厂田边竹园里一棵苦槠树下有一缸金子。次日偕其侄到此,挖了个大坑,结果什么也没有。该宕当时集市很大,我爸本想自己来看看现在怎么样了,后因生病就冇来。”
我说“确有此事”,这也勾起了我清晰记忆。那年我在虹桥中学读高中,周六回家,母亲告诉我:“昨夕日昼,有两个永嘉人,一个三十出头,一个二十来岁,带着锄头和麦饼,在我们这吃了中饭就要住下。我觉得奇怪,咋恁早住宿。下半日他们也冇吤呣事干,东看看,西张张。睡到半夜,两人偷偷出去,鸡啼时才回来。你爸问其作吤呣来,冇回答。第二日一早回去。后来你爸发现竹园里给挖了个大坑。”母亲恁讲我即跑去看,在一人合抱的苦槠树东侧,呈现一个一米多深、两米见方的坑,挖出的全是黄泥、乱石、竹鞭与柴根,坑底是大石块。这里被挖得很不协调,竹木柴草丛生的和谐环境给破坏了。父亲道:“他们半夜三更起来究竟挖什么呀?这高山野岭里哪有什么宝贝。既然挖了,应该把坑填平才是!”后来我们只得把它填好。这事给我们留下个谜,今天才知道谜底。
于是,我陪他们去实地观察。那儿已筑成公路,竹园与树都不见了,根本找不到当年的影子,我指给坑大致所在的位置。又带他们去考察了当年深山闹市的遗址:木头均依靠在路砍上买卖,一直排到岩上厂坳;农产品与海鲜就在房子边上经营,近午时刻,人山人海,热闹非凡……老者说当年也来过,见眼下竹木蓊郁、荒草连天,不由感慨系之。并对其儿子道:“你上辈苦兮,我十几岁就跟你爷爷去卖腥气(海产)。冇像你该一代恁爽!”
我见老者为人随和健谈,有农民和商人双重气质,我再请到家饮茶,与其聊家常。老人说其爸毕生穷苦,中青年生产队里劳动,农忙时节起早摸黑,农闲就去背树、担腥气卖,吃的粥汤、番薯丝。出门也自带干粮。他自己也作“发财梦”,青年时学弹棉,湖北湖南到处跑,起先作学徒替司傅白做,满师出来也带徒弟自开生活场,冇几年,一些同行发财心切,为此,楠溪“弹棉郎”因“黑心棉”被打击,被驱逐,整年劳累只混条肚。后来跟随亲戚开超市,从小从实做起,先开个小超市,积累经验、资本,逐步扩大,总算积累点钱。他指着儿子说:“他作的却是求学梦,现在正在读研究生,我要他娶妻生子过日子,他不听我的话,还想考博士研究生。”
青年人一直看手机,似听非听,这时看了眼老爸,微笑着说:“爷爷的发财梦是空的,世上哪有拿锄头挖一缸金银,一夜暴富的——那是白日作梦;老爸您的发财梦是实在的,从小到大,逐步积累,最后也算成功了;我也不能像你们一样生活,我有我的梦想、追求。”
聊罢,父子立身告辞,其子熟练地驾驶奥迪车向我挥手而去。我站着目送,眼前似乎晃动着五十年来这一家三代人,他们都有一个梦,不同的梦。
唉,人生要有一个梦——有理想,有追求,即使其祖辈做的是空梦也好,留下个坑,留下梦痕,他为何让儿子来看看,我想他是在证明有梦,尽管无所得,去圆梦了,无憾了。父子辈有发财、求学梦——有理想,终能实现。
不同时代的人有不同的梦,同一时代的人也有不同的梦,超前的梦。黄宗英说的“梦想,追求,是人生的生命,群体的生命,也是一个国家的生命”,我想也含这一层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