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科举制度是封建时代的一种人才选拔形式,因为需要一级级地考试,因此相对公平。朝廷通过科举,吸收了大量出身中下层社会的人士进入统治阶级。特别是唐宋时期,科举制度显示出生气勃勃的进步性,形成了中国古代文化发展的一个黄金时代。 但是,有中举的必然也有落第的,落第者因此就会“芭比Q”了吗?本期“国风堂”就来聊一聊唐宋时的落第者。
连考十次不中的罗隐
罗隐生当晚唐五代。从二十多岁,到四十五岁,科举应试,一连考了十次,回回名落孙山,但一直锲而不舍,执着应试,非要取个功名不可。这一点反映了社会影响,流风所及。
屡屡落第,有罗隐自身的原因。唐代的科举考试,在制度上没有后来宋代那么严密规范,没有糊名、誊录等防止舞弊的做法。进士登第,不光靠应试时显示的文才,还主要靠有名望和势力的公卿揄扬推荐。但据《五代史补》讲“罗隐在科场,恃才傲物,尤为公卿所恶”。太高傲,没人喜欢他,自然被黜落。
罗隐屡败屡战,除了流风所及,也是不服气,因此陷入怪圈,难以自拔。
后来,两个人点拨了罗隐。
一个是跟罗隐同姓的老道士。他对多次落第的罗隐说:“吾子之于一第也,贫道观之,虽首冠群英,亦不过簿尉尔。若能罢举,东归霸国以求用,则必富且贵矣。两途,吾子宜自择之。”老道士是说,你即使进士及第,得到的也不过是县尉或主簿这样的小官。但如果是回到已经处于割据政权之下的家乡,那就可以荣华富贵了。是考是归,这两条道你自己选吧。
对于老道士指点迷津的这些话,罗隐一时还不能接受,或者说他还不甘心。《五代史补》记载了他听了这些话的反应:“懵然不知所措者数日。”这一记载披露出罗隐内心的矛盾与斗争。
罗隐的内心烦恼写在脸上,让一个卖饭的邻居老太太看到了。“邻居有卖饭媪见隐,惊曰:‘何辞色之沮丧如此,莫有不决之事否?’隐谓知之,因尽以尊师之言告之。媪叹曰:‘秀才何自迷甚焉,且天下皆知罗隐,何须一第然后为得哉?不如急取富贵,则老婆之愿也。’”
老媪一言破迷障。连考十次的罗隐,终于在五十五岁之时,怀着绝望与不甘,放弃功名,回到家乡,成为钱镠的幕僚。
成为幕僚也有曲折,罗隐在费用困窘时去拜谒邺王罗绍威,拜见之前写去一封信,称同姓的邺王为侄。这让邺王的手下大为光火,说:“罗隐一布衣耳,而侄视大王,其可乎?”就是说,他不过是个平头百姓,怎么能叫大王您侄子呢?这个罗绍威倒是礼贤下士,答道:“罗隐名振天下,王公大夫多为所薄。今惠然肯顾,其何以胜?得在侄行,为幸多矣,敢不致恭,诸公慎勿言。”
接着,《五代史补》记载了后来的情形:“于是拥旆郊迎,一见即拜,隐亦不让。及将行,绍威赠以百万,他物称是,仍致书于镠谓叔父,镠首用之。”
这段记载,也看出罗隐的高傲。盘踞一方的魏博大王远远地拉出仪仗队来迎接,见面便跪,施以晚辈之礼,而罗隐则坦然受之。临走,还获得百万馈赠。
士人的气节与傲骨,也在于岁月的养育。罗隐身上,有着李太白让高力士脱靴的遗风。
从卖饭的老太婆说“天下皆知罗隐”,到邺王罗绍威说“罗隐名振天下”,可知罗隐享誉当世。
由于享誉当世,罗隐还曾被人暗恋,差点成就一桩姻缘。《旧五代史》卷二四《罗隐传》载:
“罗隐,余杭人。诗名于天下,尤长于咏史,然多所讥讽,以故不中第。大为唐宰相郑畋、李蔚所知。隐虽负文称,然貎古而陋。畋女幼有文性,尝览隐诗卷,讽诵不已。畋疑其女有慕才之意。一日隐至第,郑女垂帘而窥之,自是绝不咏其诗。”
这段记载也饶有趣味。一个相门妙龄少女,读到罗隐的诗卷,心生爱意,每天朗诵个不停。当宰相的父亲就想为女儿牵线搭桥,把罗隐叫到家里。岂不知名与实不相符,才与貌不相应,看到长相丑陋的罗隐之后,少女的五彩肥皂泡破灭,从此绝口不吟罗隐诗,一段姻缘中止于暗恋。
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罗隐之傲,不仅恃才,可能还出于貌丑之逆反。
罗隐名满天下,其诗不仅少女吟诵,也播在一般人口。《隆平集》卷一二《孟昶传》载:“ (王)昭远,成都人。少贫为僧童,知祥因饭僧,昭远从至。知祥见而留以给事昶。昶立,擢知枢密院兼节度使。王师入境,昶命总兵拒战。昭远攘臂曰:‘是行也,岂止克敌,当定中原矣。’执铁如意指挥军事,自比诸葛亮。及败,昭远窜匿东川民舍,犹诵罗隐‘运失英雄不自由’之句,遂为追兵所执,人皆笑之。”
罗隐的这首诗见于《罗昭谏集》卷三,题为《筹笔驿》。全诗如下:
抛掷南阳为主忧,北征东讨尽良筹。
时来天地虽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千里山河轻孺子,两朝冠剑恨谯周。
唯余岩下多情水,犹解年年傍驿流。
深至闺中,远及巴蜀,罗隐之诗,播在人口,广为流传。这是在印刷术还未普及的时代。近年,宋代的信息传递受到重视,从文学作品的流传中,似亦可得到一些启示。
终身不仕的官N代
要说明的是张岱出身书香门第,祖上四代为官,最高至正四品云南按察副使,先辈均是饱学之儒,张岱从小耳濡目染,自然也是博览群书。他的《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等作品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但凡出类拔萃的人,其做学问的方法大多与众不同,张岱的治学方法就十分“另类”。
明清时期,科举考试是以“四书五经”为对象的,因此,许多学子便以研究“四书五经”为目标,孜孜不倦,皓首穷经,将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花费在浩繁的经文和注释上面。张岱虽然也曾醉心于功名,但他却没有那样“执着”,这主要是受其祖父的影响。他的祖父不许他依随俗套,张岱回忆说:“余幼遵大父教,凡看经书,未尝敢以各家注疏横据胸中。”在祖父的言传身教下,张岱认识到,做学问如果只依靠注疏,则只能得到原意的一点皮毛而已;如果想要有创建性的观点,则需要建立在广泛阅读之上的灵光乍现。回忆当年的读书情形,张岱感慨地说:“正襟危坐,朗诵白文数十余过,其意义忽然有省。间有不能强解者,无意无义,贮之胸中,或一年,或二年,或读他书,或听人议论,或见山川、云物、鸟兽、虫鱼,触目惊心,忽于此书有悟,取而出之。”张岱的这种感受,相信许多人也都有过,笔者也曾有多次类似的经历:苦苦思索某一个问题,却得不到答案;于是继续进行阅读探索,忽然有一天,触类旁通,先前所思考的那个问题的答案便得到了,这就是张岱所说的“灵光乍现”吧。
那么,这种灵光乍现的时刻,是不是能够通过努力得到呢?张岱的回答是否定的。他以为,对于有些问题,“就算是苦思注疏也不可得,只能直于途次之中邂逅遇之也”,也就是说这是一种出奇遇合。张岱进一步解释道:“其所遇之奥窍,真有不可得而自解者矣。推而究之,色声香味,触发中间,无不有遇之一窍,特留以待深心明眼之人,邂逅相遇,遂成莫逆耳。”也许在张岱看来,灵光乍现的情况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因此,做学问的过程中,功利性不能太强,否则就会失去许多乐趣。
对于学问的追求,无疑是一种值得肯定的志向,但许多学人在孜孜苦读的过程中,不免心生困惑:耗费如此大的精力去苦读,所为何来?价值何在?张岱也曾有过类似的困惑,而且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对自己的做法愈加怀疑,不断忖思:我为什么要花这么多的时间做各种探索呢?追求学问本身又有什么意义呢?
对于这些问题,张岱用他祖父的例子做了解释。张岱的祖父张汝霖是个颇有志向的文人,他曾经有过一个伟大的梦想——编撰一部大辞典。为了实现这个梦想,张汝霖夜以继日地整理、搜集各种资料,付出了很多心血。他为此努力了三十年,但是有一天,一个朋友从北京带来了《永乐大典》的抄本给他看,他发现这部《永乐大典》在各方面都比自己想要编的辞典高明得多,于是,他决定放弃自己编辞典的想法,把三十年的心血弃于一旁。对于这件事,张岱一方面为祖父心血的付诸东流而惋惜,另一方面又尊敬、肯定了祖父所做的努力。
显然,从张岱对祖父的评价中,我们可以看出他对读书、治学意义的看法,那就是:读书、做学问是一种精神信仰,它不应该带有功利性的目的,也不应以成败论英雄,即使结果是失败的,但在追求学问的过程中,也会提升自身的价值。
张岱曾编写了《夜航船》,这是一部非常有趣的书。在书中,张岱广采博搜,汇集了天文、地理、考古、方术、植物等多学科的资料,共有二十个部类,在每一部类之下,张岱都罗列出他认为人们必须知道的事,令人读后眼界大开。那么,张岱写这本书的缘起是什么呢?在这部书的开头,张岱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个和尚与一位文人同宿于夜航船里,文人高谈阔论,和尚感到敬畏并慑服,所以在睡觉的时候,就不敢把脚伸直,而是蜷缩着。后来,和尚听文人谈话有破绽,就对他的学问产生了怀疑,于是故意问道:“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文人说:“是两个人。”其实,“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他是孔子的弟子,复姓澹台,名灭明。和尚又问:“这样的话,那么‘尧舜’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文人说:“当然是一个人啦!”其实,“尧”和“舜”是两个人,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和尚听完他的回答,笑着说:“这么说来,就让我这小和尚伸伸脚吧!”
张岱因此感叹道:“天下的学问,只有夜航船里最难对付。”船上那个夸夸其谈的读书人,看似学识渊博,其实只是一个卖弄者,他看似读了许多书、知道很多事,但只是一知半解、浅尝辄止,没有对学问进行深入研究,也没有对自己的所学进行甄别和思考,这样的人,不是真正的学问家,最多只是知识的拥有者而已。那个时代,在张岱所生活的绍兴一带,文化风气很浓,几乎人人都能读书识字,就连工匠也读过不少书,但他们的学问基础并不深厚,所以只能称为“两脚书橱”。张岱显然是反对做两脚书橱的,在他看来,只做知识的占有者是不够的,还应该对学到的知识进行甄别、研究,并在此基础上得出自己的观点;应该边读书、边独立思考,要能从浩繁的典籍中发现真正有价值的内容,从汗牛充栋的材料中获取精华,这才是做学问的正道。
在明末清初的文坛中,张岱是一个“另类”的作家,他的作品不但内涵丰富、意境深远,而且文笔生动,读来十分有趣。我想,张岱之所以能够达到这样的境界,与他读书、治学的方法有着极大的关系。张岱读书、治学的方法,即使放到今天来看也不过时,仍能给我们带来诸多启发。
本文写作参考了王瑞来 :《立心立命: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随笔》;唐宝民:《张岱的“另类”治学法》;青林知青:《张岱:前半生风流后半生风骨的明代文人,披发入山,誓死不仕清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