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一名说起 2022年06月10日  

  ■朱乐峰

  “乐峰,你考了第一名”。邻居朱哥还在门外,便欣喜地叫起来。朱哥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寂静的空间,使我突然清醒了许多,也惊醒了小猫,识趣地悄无声息地溜走了……这是四十年前初夏的一个午后,阳光照在身上感觉到火辣味,朱哥满头是汗地赶来报信,朱哥说的是街上已经放榜了的招工考试成绩。当然,朱哥的话我是不信的,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就在前两天,住在马路边的高姓同学不管我的感受,在一群同学中把我的糗事当笑话说给同学听:期中考试时,数学题目做不出来,干脆把监考老师的相,画在试卷后面,高同学在座位后面一边做题一边还抽空瞄了几眼我的大作。画得真像,国字脸,小胡子,还有那眯着的小眼晴,特别是左脸颊那颗痣上的几根毛都画出来。说得绘声绘色,眉飞色舞,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我也只得跟着苦笑……

  我的高中大部分时间在临摹小人书或到集市上去画速写。把邻居们的肖像画了个遍,有人赞扬画得好、画得像,我心里就不由产生满足感。论画画在方圆几公里内小有名气,数理化各科勉强跟得上,算不得好成绩。一心想考美院。毕业那年,浙江美院隔年招生,因去年招了,今年没招生计划,明年能不能招也不知道。干脆大学也不考了,去学雕刻做学徒工。这次招工考试临时想到报考,去上了两个月的晚上补习班,临阵磨枪,应付考试。听说总共招120名,报考的就有1000多名;而且是四人帮被抓后县里第一次公开招工考试,报名人多,竞争激烈,难度可想而知。

  朱哥是本家人,虽叫哥,他的大儿子都比我大三岁,只是我排辈份和他同辈,所以叫他哥。他是老实人,不会说假话,而且又很认真,不像开玩笑。上个月考完试距今也有一个月,该有结果了。但从读书起自小学初中高中从没考过第一,也没考过最后一名,成绩属于中等偏上,该不会是重名吧?但重名重姓又一同考试的在小县城里绝无仅有,没考上或成绩偏后都有可能,就是第一名绝无可能;这样一想,心里莫名有些惶恐,家里人叫我去大街上看看。

  说是小镇大街,其实有两条。大河约二十多米宽贯穿全镇,靠河两旁各有一条大街,一条叫新市,一条叫文星。放榜的大街是文星街中最热闹地方,有一排5米长的木制大字报栏靠河边耸立着,小镇消息大多贴在这里。大字报栏的尽头,在旧的消息栏上又重新张贴了两张新的一开大红纸,用墨汁写着录取名单。果然,我的名字排在第一个。仔细看,一张写的是录取名单,一张写的是备取名单,我的名字写在备取名单第一名。我想,这倒符合我的实际水平,心里反而踏实了许多,虽说备取,总比什么都没考上强。

  又过了一个月,总算备取转为正式录取,只是分数高的能进税务、银行等。像我的分数线只够进黄华水泥厂,但总算有了编制。父母又开始担心,去黄华上班路远,劳动强度高,灰尘大,怕我吃不了苦。可一旦放弃,政府巳经通知了,今后不再安排工作,亲友们建议先工作几年,再调回来,但能不能调回来,或要多少年才能调回来,天知道。这就有点像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味。唉,早知道这样结果,画画时间少一点,多花点时间在功课上也不至于这样狼狈。我的隔壁郑姓同学,考了高分,门庭若市,亲友来道贺的很多,走路都不一样了。越这样想,越自卑,外面也懒得出去,免得碰上熟人问起来自己都羞于说出口……

  但上帝为你关了一扇门,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就在这时,听说电影公司需要向社会招聘美工,充实县属影院做电影宣传工作,正在向劳动局申请编制名额。这可是个好机会,刚好可以发挥我一技之长。我立即报了名,根据要求交了两张美术作品。报名那天,电影公司朱经理也在,看到我的报名材料后,他说知道我。原来今年春节期间,县文化馆组织迎新春书画展览,我创作的一幅作品《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画的知识青年和村支书科学育苗,引起了专家和市民的一致好评,还获了奖,挂在橱窗显眼位置上,所以对我的画留下很深印象。我心里生出些许希望。

  朱经理年龄巳过50岁,人很清瘦,手里烟一支接一支抽,话不多,说话慢条斯理,原是县文工团的编剧,还是书画爱好者。当即说公司要组织考试,叫我好好准备,争取考个好成绩,报名人很多,要择优录取。公司书记是部队刚复员调过来,团级干部,姓胡,大伙称他胡司令。说话大嗓门,喜欢手一挥,很有军人气势,方脸,很壮实的男子,也是五十岁上下,也大声说要公平竞争。

  考试那天大慨来了三十多号人,每人自带画具,考场发给每人一张素描纸,一张水粉纸,上午考的是素描静物写生,三小时,一颗大白菜旁边放两个西红柿,摆在蓝的桌布上面;下午色彩临摹电影海报男主人公头像,也是三小时,把名字写后面。考完试封存,请了五位专家来打分,第二天就公布成绩,我综合分数考了第一名。心情顿时晴朗了许多,但考完试公布成绩后,就没了下文,一问,说劳动局编制名额还没下来,于是,我就空挂在那里,心里又开始纠结起来。这时,水泥厂上班报到通知书也寄来了,我也没去报到。我旁边考上招工的同学、朋友该上班的都去上班了,和外界联系也少了,大白天心里有了孤独感,一切都是那么死气沉沉,无所事事,心里发慌,画画也没了心思,院子外面有陌生人经过也只有狗偶尔吠叫几声,就像一个壹圆硬币扔在水里溅起了丁点水花,涟漪过后又是死水一潭,阳光还是那样惨白地照在阁楼那有些破损的旧砖墙上,留出了长长的影子,把我去年临摹的列宾名作《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割成两半,当时还满怀信心地要做中国列宾,现在想想多么可笑,抬头看看画中的纤夫,好像都在不怀好意地嘲笑、睥睨我。等待的时间特别漫长,希望总是有的,有时候按捺不住去公司探问消息,总回话编制名额还没下来,不要急。

  三个月后,编制名额终于下来了,总共两个名额,公司开会后上报,经上级部门批准正式决定录取我和项某,我的关系也转到电影公司,朱经理给我开了个介绍信,让我到虹桥电影院报到,报到时间是月底,还有半个月时间,我顿时心情大好,往日的忧郁也一扫而光,看见天空分外的蓝,空气也突然清新起来,见了熟人也老远打招呼,世界也变得可爱起来,我早早地拿着介绍信给影院施经理,施经理也早就接到通知了,他叫来一个姓邵的老同志,叫他把宣传工作跟我交接一下,老邵来了,高兴地说,你过来我可以一心放电影了,他把资料柜里宣传材料海报一一清点后交给我,并交待怎样写广告,贴广告,贴什么地方等,在我来之前,一直是他在兼职做宣传工作。到了月底,出纳叫我领工资,有基本工资,绩效奖金,夜班费,劳保费等共计32元8角,这是我人生的第一笔工资,时针定格在80年11月……

  午后的阳光仍是那样强烈,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油墨气味,云还是昨日的云,天空的表情依旧高深莫测,一切好象都没改变,但一切都变了,时光是最高超最耐心的雕刻大师,能把女孩雕成漂亮的姑娘雕成满是皱纹的老太婆,把英俊小伙雕成糟老头,像水滴石穿一样耐心地仔细地雕琢万物,润物细无声地侵蚀修饰一切美的和丑的东西,四十年时光恍如电影中的蒙太奇镜头不断地回放,几个特写镜头是人一生的回味,时也,命也,运也,也许老天早巳经安排好了每个人的剧本和角色,当时一起画画的有几个伙伴,现早巳是美院资深教授了。我从办厂、开店经商到最后又拿起了画笔,人生的经历在画了一个大弧圈后又回到起点……

  “喵”,隔壁的小猫不请自来翻过围墙跟我打了声招呼,我惊了下,阳光斜照在画室的画布上,发出刺眼的白,我重新整理了思绪,望着空空的画布,提笔勾勒了轮廓,挫了一下浓稠的蓝色油墨,重重地涂在了天空的位置,留出了白云的形态,脑袋里昏昏沉沉,用手抹了抹眼睛,也许,这样的天气,适合靠在椅子回想,发呆!

  怅望过往的岁月,我恍惚再次窥见自己的身影在命运深处踽踽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