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到此一游》 2022年06月10日  
  ■胡椒

  《到此一游》是“走出展览馆”系列的第一个作品。地点在郑长岳的理发工作室的一楼。长岳前阵子搬了新的工作室,位于信河街左近的放生池的一座三层落地老宅子。幸有他的支持,愿意出让一楼的空间给我做艺术展,于是我自己策划布置,做了一场影像和文学的联结,取名《到此一游》,也是我“走出展览馆”项目第一件作品。

  很小的时候,家人带我去过许多地方旅游。那时候母亲随身携带一台理光牌胶卷傻瓜机,只要装上胶卷对着家人咔嚓一通乱拍就行。所以现在翻看家里的老相册,可以看见许多我在各处风景名胜“到此一游”的照片。兴许是彼时我还太小,心智尚未发育的原因,我对照片里的风土人物竟无半点印象。

  我童年的许多经历早已沉落遗忘的深渊,唯独深刻记着给阿太送葬的日子。那天下着滂沱大雨,视野所见天地交融成一片灰蒙蒙的混沌。母亲牵着我的手,走在送葬的队伍里。我看见天空在变幻着无数的形状,看见撑伞的队伍像开放着黑色的花朵,看见抬棺师傅们的腿脚深陷进烂泥像醉酒般摇晃……

  我问母亲:阿太是怎么了?

  母亲说:阿太死了。

  我问:死了是怎么了?

  母亲说:是走去远方了。

  我问: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母亲说:死了就不回来了。

  我的目光,越过众人摇摆的肩头,一直追随着装有阿太的棺材。记得雨水很大,模糊了一切人物的轮廓,似乎一切人物都漂浮了起来。阿太躺着棺材,好像乘着一叶小舟,顺着湍急的雨水一直往前,驶进了一方黑暗的洞穴,以后的事情我再不知道。

  我第一次见闻事关“死亡”的旅程,因着他们封砌了坟洞,我与阿太,洞里洞外,死生永诀。

  母亲后来回忆说,那天因为下雨山路泥泞难行,她牵着我摔了好几跤。

  于摔跤我已毫无印象,但自此以后我忽然患上对于死亡的恐惧,莫名其妙,又无可名状。它于我如影随形,伴着我吃饭,伴着我行走,伴着我做梦,伴着我生活,在我父母的眼皮底下。我想象着死亡,想象着水下的暗流,想象着黑暗洞穴里的未知,想象着无归的旅程……恐惧在一点点渗透我的想象,我会突然的心慌,头晕目眩,世界也随着旋转,有一瞬间会自觉脑袋发冷坍缩成了一枚瓜子仁。

  我一直羞于向人告解,一直孤独承受着死之恐惧。这种折磨几乎伴随了我大半的童年,直至我读《魔戒》,白袍巫师甘道夫以为死亡并不是旅途的结束,不过是另一条路,一条人人都得走的路。托尔金透过巫师之口说:透过灰色的雨帘,一切将如银色水晶般闪耀,然后你会看到——白色的海岸,在升起的朝阳下有一个遥远的绿色国度。

  关于死亡,第一次由浪漫驱散了恐惧,阴影消散,圣光照落。我想象着书里这段富有诗意的画面,沐浴在死亡世界的绚烂光影下,如痴如醉。

  我青春的时候,有过十年的颓废和荒唐,整日沉溺网络游戏,通宵达旦。这十年里,我烟酒不离手,鲜少再拿起书本,却不可一世,仍自以为学富五车。后来伊决然纵身,我也因之幡然梦醒。我好似被如来神掌轰入深渊,又随着河流浮沉,一番恍惚之后才有了些许自觉的意志。

  逆水行舟,击流博浪,我给自己定下“阅读复兴”的计划,强逼着自己三年看完近一千册书籍。那些日子,我几乎手不释卷,迸放出一种饮鸩止渴的疯狂与饥渴。我总觉着心底存有一方黑洞,不论倒进多少本书都填埋不住。

  我常与好友分享:很幸运,阅读与我并无多少功利的欲求,从小到大,自己全然凭着兴趣与爱好徜徉书海。在我因阅读息交绝友的日子里,书籍成了我唯一的交际圈,透过纸页上的字里行间,我结识到一位位声名贯耳的朋友。有关他们的思考,有关他们的故事,有关他们的种种爱恨情仇,藉由一本本书,跨越千百年的时空,穿越生死界的轮回,超越灵魂的共情,持续且深重地影响并启发着我。这段超脱精神的旅程,既是我向往圣地的朝圣,亦是列位先贤发束千古的源流。

  我走进洞穴,洞穴也穿透我。

  我以为艺术、宗教、哲学、科学都不过是人类顾命不凡的虚构,恰是这样的虚构塑造了人类文明的绚烂多彩。人类凭着一种虚构意义的天赋而无限接近于神。而文学又恰恰是所有一切虚构的养分、灵力和本源。因此它曾给我造成一种错觉,以为文学的本质不过只是水月镜花的虚幻。经过这些年“太虚圣境”的游历,我又有了新的理解,以为唯有文学是永恒时空里无限接近于真理的存在,它以虚构的面具做了伪装,以此掩藏炽烈的真理火焰。它自有一种凌驾宇宙所有规律法则之上的神力,化刍狗为神灵。如果将世间所有的艺术、宗教、哲学、科学的面孔慢慢剥开,无一不是无底的深渊,无一不是生命的本身。

  历史的长河里,我们的力量存乎于耐心与时间,而这亦是我们从那些伟大书籍里所能汲取的最大信念和力量。藉由这些书籍,我们仿佛行走过历史的长河,仿佛走过苍莽的荒原,辽远的天际和广阔的大洋,仿佛穿过幽冥的隧洞,穿过雪山和沉渊。

  这些年来我周游祖国各地,以名为“摄影”的装置和媒介拍摄下许多地方风土人物的影像。一幅幅底片,通过照相的装置——光线穿过俨如黑洞的镜头,在底片上留下踪迹,最后经由化学药品的显现而变化出的黑白影调又剥离了世间万物的色相,呈现出某种超越真实的肃穆和冷峻。

  我以为,我所拍摄的,我所显影的都是自己灵魂的痕迹。而我灵魂,长年以来都受我所阅读书籍的影响,因而塑造出的性状和面貌,关乎着一个个自由、爱情、生命、死亡的故事。

  《西游记》里写:大圣行时,忽见有五根肉红柱子,撑着一股青气。他道:“此间乃尽头路了。这番回去,如来作证,灵霄宫定是我坐也。”又思量说:“且住!等我留下些记号,方好与如来说话。”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变作一管浓墨双毫笔在那中间柱子上写一行大字云:“齐天大圣,到此一游。”写毕,收了毫毛。又不庄尊,却在第一根柱子根下撒了一泡猴尿。

  孙猴子给我做了榜样,如果换作是我,行到尽头路的时候,见到五根肉红柱子的时候,就拍下一幅照片,便是我的《到此一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