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
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
■文雯
陶渊明写有《杂诗十二首》,其二为:
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
遥遥万里晖,荡荡空中景。
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
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
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
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
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
翻译成现代汉语是这样的:
太阳渐落西山,素月自东岭升起
辽阔夜空,一轮高悬,光耀万里
风入房门,像不请自来的客人
枕席就在一夜之间生出了凉意
天气变了,因此了悟季节的变幻
无法入眠,知道了夜晚有多漫长
心里有很多话,却不知说给谁听
只好请那孤独的影子共饮杯酒
时光飞逝,把我远远地抛下
空有壮志,而没有伸展的机会
想起来,就满怀悲戚
直到天亮,也无法平静
上午去办公室加班,电脑日历蹦出的提醒,让我知道,秋分快来了。
上一个节气是白露,好像就在昨天。半个月的时间,感觉只有一瞬间。
时间啊,进入中年以后就好像越来越快,昨日尚能与它并驾齐驱,如今却被它远远抛在身后,且这落差,似乎仍在日益加大。
“逝者如斯夫!”在永恒流逝的时间面前,我们变成了一个宾语,被作为主语的时间,施以“抛”这个动作。在时间面前,我们都不由自主。
陶渊明,大概是诗人中最早窥见这一点的,所以他说“日月掷人去”。袁行霈先生认为,屈原的“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以及曹植的“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与此二句有异曲同工之妙。的确,三位诗人都在表达时间的流逝,然而细细推究,其微妙之处则颇为不同。
屈原感知到的时间,是飞速而去不停留的。“不淹”就是不留,尽管也无情,但比起陶渊明的”掷人去”——把人抛下,其无情的程度又要轻一些。
在曹植笔下的时间,离“不留”的无情又远了一些,只见景物推移、光阴变幻,而无人在此。所以也就没有了被时间抛掷的惨烈感,连对时间飞逝不留的“怨”也是没有的。
面对时间流逝,情绪最激烈的是陶渊明,表达最平淡的也是陶渊明。那样朴素直白的语言,看不出任何修饰,却能在人心上久久地盘旋,直至掀起你心中的澎湃波涛。
是呀,这就是我如今面对时间的感受啊。不单单觉得它变快了,更感觉是被它无情地抛弃了,远远地抛下了……
从前立志要做命运的主人,如今变成被时间抛掷的客体。从青春到中年,个中况味,不足为他人一一所道,然而陶渊明好像替你都写在他的诗里了。所以叶嘉莹先生曾经说,如果要在古典诗词作者里选择一个推心置腹的知心好友,她就选陶渊明。
读陶渊明,小时候是读不透的。我一直倍觉陶诗亲近,犹记当年保研面试时,对着老师们侃侃而谈陶渊明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但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我才真正觉得到了读陶渊明的最好的时机。
陶渊明是生命在写诗,浑然天成。作为读者知音,也当报以生命来阅读。
顾随先生说:“人生如行黑夜崎岖山路,要旅伴。不为对我们帮忙,但可破除寂寞,渐少恐怖,还可增加我们的兴趣。交朋友不在求帮忙,如人赛跑喊‘加油’,你不必去帮他跑。所以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无憾,这不是普通朋友,是知己。”
“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的陶渊明,是缺少知己的。他怎么办呢?能抓住什么人呢?顾随先生评他的《咏贫士》时,说他聪明,因为他找到了古人为伴,“如见亲人”。
这也是陶渊明给予读者的智慧。以陶公为伴,亦如见亲人。
顾随先生还评说陶渊明:“不是一个狂妄、夸大、糊涂的人,所以清清楚楚认识了自己的渺小。”的确,之所以能有强烈甚至惨烈的被抛弃感,是因为他看清了自己“有志不获骋”的真实境遇,并且坦然地表达了出来。他不讳言自己的失败,他清楚地认识了自己的渺小。所以,他满腹悲戚,夜不能寐。
在失眠的长夜里,他端起一杯酒,直面真实的自我。在无人可诉的孤独中,他敏锐地感知到了秋凉的到来,感受到了时间无情地抛掷。
那样一个长夜,天空辽阔,明月高悬,清辉万里。那应该是白露时节的夜晚。白露是仲秋的标志,意味着暑热结束,凉爽的秋天已全面到来。
果真的,近些日子里,夜晚有凉风吹起来,夏天的枕席也该换了。“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从陶渊明的时代到今天,四季轮转依然。
白露夜,恰逢七月既望。若天气晴好,在白露之夜,也可见素月升起,“遥遥万里晖,荡荡空中景”。
那是,曾经照耀过陶渊明的月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