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陈友中 每当我听到“日求三餐,夜求一宿”这一俗话,老家床铺的形象就会在我眼前浮现。 茅屋五六间,旧床六七张——这是我十七岁前住茅庐的情形。茅庐坐北朝南,正厅西首是灶台,柴仓南是牛棚;东侧三间,再东面是围着墙的两间空基。 进门见床,开门见山;出步即岭,风光如画,这便是我山居的特色。我家大厅里两张床丁字形摆着,有客作客铺,无客自己睡。横着的是竹床:两条棕树凳子架着竹床板,人一转动叽里呱啦叫。另一张叫老床,黑得发亮的床架上放着个棕棚,床脚留有千百个蛀虫孔,全身黑魆魆的。我经常在其上面蹦蹦跳,尽情玩耍。母亲说我是在这床上出生的,所以特别怜惜它。我们内室里,也挤着两张床,一是木制的两头短;另一张也是有来历、有故事的,全称为:十一扇圆洞门高屏风床,我们简称它“圆洞床”。通常睡四人,有踏凳。床额上画着许多戏出:姜太公钓鱼、桃园结义……此外还有黑不溜秋的、有矮屏风的老床等。 我家拥挤不堪,黑暗杂乱,本无多余的床铺,根本不像“旅店”,但位于永乐古道边上,前无村后无店。天黑了,客人饿了,渴了,非要来住不可,因为这儿当年是温州最大的“黑市场”,农历旬二、七集市,人山人海。头天,客人爆满,我家也因此成了深山里的旅店。 若一、两位客人,可独占一床;如人多,就得两三人甚至四人一起凑合。早到的客人往往有意见,道是“早到为君,迟到为臣,让迟来的多睡几个!”母亲笑着劝说道:“客人呀,全家人癞头——冇发!我也不是为了这三毛钱。外面黑洞洞的,他们又累又饿,叫其到哪里去,我自己一家都悃柴仓了。”客人见状确实“冇法”,海阔天空地聊:生意经、家庭事、朝廷轶闻……不一会儿呼呼声便取代了闲聊声。他们一整天挑着重担翻山越岭,别说床铺,就是在石头、溪滩上也呼呼大睡。 “圆洞床”往往挤着四大汉子,像孵薯种似地躺着鼾声四起。我们一家就无床可容,常常真的睡柴仓。坐着烧火的柴仓凳,可坐四人。父亲去搬了大捆毛柴或稻草放到“仓”里,人靠其上——像在长途车里靠着睡。天冷,火炉里生着火。父亲拿着火钳不停地拨弄着,使火苗熊熊不熄。三四个小时过去——凌晨三四点钟,客人醒来叫嚷:“阿嬷,煮饭嗯!”这些多半是蒲岐挑海货的,要去“深山闹市”占好摊位。这时,母亲把在梦乡里的孩子抱到客人离开的、温暖的床上继续作梦。父亲便留着烧火,开始他们的一天劳作。 有几件与床有关的事,我还记忆犹新。 与客人搭铺。有时让我与客人搭铺。一位蒲岐人,叫金鹏,中年,同字脸,坚实魁梧的个子,很乐观,会讲自己和别人的故事。我与他睡,就因他会讲、能讲,我听来了不少知识:下涂捉蟹钓弹涂呀,出海捕鱼呀……均让我入迷。钓带(鱼)与网捕区别——钓带“星牌”亮而完好,网捕的就破损不堪。出海断粮了,黄鱼、鲳鱼等均不能“当饭吃”,只有带鱼可以。蒲岐人吃鱼,上面的肉吃了,不能翻转过来,翻,翻船也,忌讳…… 有一夜,他讲完故事很累了,重重地躺下去,“哗”一声,床板断了,我们都随声下陷。还在灶间忙碌的父母亲急忙赶来,惊呼“咋啦?”他们来扶我们时,见我们安然无恙,因为床底下放着几袋鱼干,给顶住了。“这袋鱼干灵性,明天会卖好价钱!”这时所有顾客都挤着看,见有惊无险,都取笑着哈哈大笑。 我与老金成了“忘年交”。如果集市前天来得早,我带他上山采野果,如山楂、覆盆子,他吃了还带些去给孩子吃。他一市(五天)两天到这赶集,一担海货出售,除了吃住:吃三餐(集市头天晚餐,集市早、中餐)一元二;住宿费三毛。一般可净得六七块,好的时候也能赚到十来块。农闲其余三天到乐清湾下涂,由于他是下涂的能手,一天也能捞到两三块钱的虾、弹涂、青蟹之类。农忙时要做工分,工分值只有一块许。他一家五口,计划着勉强度日。 圆洞床的故事。我六七岁光景,近地都流行圆洞床。我父母许是结婚时没有睡过新床,拟弥补昔日的缺憾;再者,还打算让家兄结婚再用。那时做圆洞床,是一样大工程,尽管家境贫寒,也挣扎着做。请邻地完工而来的木匠,我们都称他为阿福老师。他个子不高,红红的脸,脖子上老是挂着把鲁班尺。父亲几乎把家里所有的木头都寻出来,还是不够,到“黑市”买了些许。但坊间传说,木匠、油漆工、塑佛先生往往会路班(茅山法)。如主人亏待他,就会施法,让你全家不安甚至毙命。 母亲也出于对师傅的畏惧,诚惶诚恐,侍奉得特别殷勤。一日三餐加点心,尽家中所有,起、讫都得杀鸡设宴招待,父亲还不断劝酒,到虹桥买菜。 1982年我结婚时,圆洞床虽被搬到虹桥所在学校,但它很占空间,另外当时流行的是一头高,一头低的高低床。我把它搁置于亲戚家,后被家兄搬到温州,多年后父母移居虹桥后又运回来,去年老家旧屋重修了,它才回到“娘家”。住茅棚之时,它就被烟火熏得像个“黑人”,现在更苍老,有的横木已腐朽,戏出图案全模糊不清,似一位时合时离的“老娘舅”,随我们周转了半个多世纪才回到故里。 老家的老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