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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闻

    类似于喜欢《瓦尔登湖》，我记忆深刻的阅读几乎都结缘于“玩”。

    第一个记忆深刻的有趣故事是《聊斋志异》中的《翩翩》。讲的是容貌若仙的翩翩收留了一位名叫罗子浮的遇困浪荡公子，用芭蕉叶为他“剪缀作衣”，穿上后竟然“绿锦滑绝”，后来一位名叫花城的美少妇来看望翩翩，席间，罗生发现花城“绰有余妍”，便借捡落地水果，弯腰偷捏花城的脚，身上衣顿时“悉成秋叶”。不久秋老风寒，霜零木脱，翩翩就掇拾洞口白云为絮缝制棉衣，“着之温暖如襦，且轻松常如新棉”。

    读这个故事大约是十一二岁光景，对于罗生为什么不能捏花城的脚是不大能想明白的，但美丽的巧手翩翩裁蕉叶为布、采白云为棉的做法却让我艳羡不已。小镇有成片的芭蕉林，岸边有海水侵蚀而成的小岩洞，都成为我践行的基地。后来又痴迷于在海滩上找一种有玲珑小洞的石头，妄想能遇着《石清虚》中那块“四面玲珑，孔孔生云”的奇石。家里四卷竖排版《聊斋志异》读完，玩技大进。而且因为作者美妙的文笔，我的工匠活多多少少生出些物外之趣来。

    稍长读沈三白的《浮生六记》，最喜欢“闲情记趣”“闺房记乐”两记，我把它们当故事读，更把它们当手工书看。沈复幼时便有闲趣，“闲情记趣”开篇就记了他小时候一些趣事，观蚊成鹤，神游山林，后来这部分被编进初中教材，取篇名“童趣”。此外，他还详尽描述了插花养枝、叠石作景之法。后来得妻陈芸，陈芸的聪慧情趣玩性更在其夫之上。文中曾录一事：

    余闲居，案头瓶花不绝。芸曰：“子之插花能备风晴雨露，可谓精妙入神。而画中有草虫一法，盍仿而效之。”……曰：“虫死色不变，觅螳螂蝉蝶之属，以针刺死，用细丝扣虫项系花草间，整其足，或抱梗，或踏叶，宛然如生，不亦善乎？”余喜，如其法行之，见者无不称绝。求之闺，今恐未必有此会心者矣。

    以昆虫标本入盆景的做法，堪称盆景制作史上一绝。陈芸还制作了一种“梅花盒”，“用二寸白磁深碟六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用灰漆就，形如梅花。”前些年房子装修，我名为监工，实为学徒，常利用一些边角料做一些相框、小凳子。一日突然想起陈芸“梅花盒”这一节，于是兴致大发，制作了一个“蜂巢盒”，很是得意。可惜没有沈三白赞：求之闺，今恐未必有此会心者矣。

    初读《红楼梦》，什么诗词歌赋、男女情感、政治斗争也是全抛一边，直奔着书中那些古玩宝贝而去。梅花式洋漆小几，汝窑美人觚，成窑五彩小盖钟……单是看看这些文字，就够令人心驰神往了。嗯，妙玉给宝玉专用的那只“绿玉斗”到底是方的还是圆的？

    而后喜爱的苏轼、李清照、张岱，无一不是大玩家，诗文绝代，性情率真。

    苏轼一生仕途坎坷，但对这位玩家来说，只要有清风明月、黄鲈小酒，其他都可以放下，豁达至此，当官似乎只是副业了。“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千里卷平川”，有几个“老夫”能“聊发少年狂”！“莫听穿林打叶声”，玩家毕竟是玩家，这点雨算什么，“何妨吟啸且徐行”？心系苍生，有着卓然不俗的艺术修为、永远不老的童心玩性的苏东坡，玩出了诗词“豪放”一派，玩出了名菜“东坡肉”，玩出了书法“苏体”，还玩出了建筑学上兼具水利与审美功能的杰作：“苏堤”和“三潭印月”。

    最早只知道李清照有《漱玉词》，后来才知道这位奇女子的“玩”更是令人叹止。她“雅玩”玩金石，“俗玩”玩打马，不但是实践高手，而且还著书立说，前者有《金石录》，后者有《打马图经》。她在《打马赋》中坦陈：“予性喜博，凡所谓博者皆耽之，昼夜每忘寝食。”看来易安居士真是“赌神”一枚啊，玩起来居然废寝忘食，一时技精无人能匹，逢博必赢。她还自得道：“使千万世后，知命辞打马，始自易安居士也。”叫后世人要记住，这种游戏就是她李清照开创的啊。有人考证说，“打马”游戏就是“麻将”的前身，如此说来，李清照就是麻将的祖师奶了。前些年好像有个学者开讲座称李清照“好赌”，结果招来一阵骂，说是将这位旷世才女“妖魔化”了。我没听过学者的讲座，不敢妄加评论。但单就“好赌”二字，怎么就是“妖魔”了？还是十分赞同张岱的说法：人无癖，不可与之交，以其无真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之交，以其无真气也。

    到了大学才读《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张岱之好，游玩、交友、藏读、精舍、园林、茶道、鉴藏、工艺、书画、古琴、戏曲、花草、风俗，大雅大俗，赏鉴都臻于极致。有那么丰富的生活情趣，那么细腻的生活感受，好之乐之，更以轻灵精妙的文字论之述之，真情毕现，性灵飞扬，谁说这种“好玩”不是一种很好的生活态度呢。晚年“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的张岱，著《陶庵梦忆》，为自己早年的“玩”作“忏悔”，但“忏悔”背后更多是过往美好深深的怀念。

    因为父亲的偏好，小时家里西方译著不多。记得有凡尔纳三部曲，其中《神秘岛》是我的最爱。故事讲述五个人在太平洋中的一个荒岛上，赤手空拳创造了一个新世界，制造出陶器、玻璃、风磨、电报机……。尼摩船长的呐喊“在海中我不承认有什么主子！在海中我完全是自由的！”道出了他把自由看得高于一切。没有他的暗中守护，史密斯教授们的创造难以真正实现。

    张岱、尼摩船长们的故事，是不是隐喻着创造与自由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呢？

    一个好的时代，应该是一个“好玩者”的好时代，足够宽容，足够自由，足够丰富。

    不玩不读书

    ——给我一间作坊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