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轮车夫

    ■林新华

    一个多月前的一天傍晚，我从柳市街上驱车经过时，攸然一个三轮车夫的影子掠过眼帘，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不是老柯吗，怎会一头白发一脸浮肿一身落魄的样子呢？就在心里嘀咕迟疑时，车已驶远，我欲停车问候的机会已错过。

    夜里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老柯的模样不断地在眼帘浮现：他病了吗？他日子过得很窘迫吗？一串问题不断扣问着自己。结识老柯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酷夏的一天晚上，我去柳市镇西村拜访友人，老柯就租住在友人家，友人外出未碰着，就与老柯唠了起来，才知老柯是城北人，在柳市镇上踩三轮车载客谋生。那年他三十二岁，中等个子，身板坚实，黝黑的皮肤透着一丝丝红润，长期的苦力劳作与曝晒，没有剥去他精神抖擞的英姿。那晚他热情殷勤，让坐、献茶、递烟……客气得让我无所适从。天南地北侃聊了半个时辰，我才离座道谢告别。

    此后，老柯有事没事地就往我的办公室跑，嘿嘿地傻笑着：“老林，忙吗？”一边打招呼一边扭头离去。我当时在柳市镇市政管理所任职，管理市容和交通工作，对三轮车夫可谓有“生杀予夺”大权。往后我与老柯愈来愈熟悉了，老柯偶尔犯了规，被我所里队员逮个正着，就拉我去做靠山。如果违规不严重，不触犯原则，我乐意为他求个情，从轻或免于处罚，毕竟三轮车夫穷苦，我同情他们的处境。后来类似讨情的事越来越多，我也犯难了，有一次我呵斥老柯：“你不按规定行车停车，我身为市政所副所长，老向他们打招呼，成何体统。”他被我训得低下了头，但仍然从他沮丧、呆滞的眼神中，看出他的无奈和哀求，我动了恻隐之心：“下不为例，今后别找我了。”从此之后，老柯果然没再找过我麻烦。

    老柯偶尔挈着饮料来我家拜访，但总是被我劝退回去，只有他拎着自酿的老酒来，我才勉强留下。我也常去他暂住的家，捎上一些水果和熟食，在那矮陋而阴暗的小屋里豪饮畅谈起来，与老柯请来助兴的伴儿，尽说些村头巷尾、街坊邻里的逸闻轶事，酒至酣畅处，个个手舞足蹈，醉态可掬。老柯知我乐山好水，那几年多次邀我结伴去城北。当时从乐成坐车到城北里章，要颠簸个把小时。车子在陡峭的悬崖山谷中逶迤穿梭，心怦怦的似要跳出胸口。平生第一回到了大山深处，心灵的震撼却是如此的剧烈，大自然的魅力是如此的让人着迷。傍晚，我在村里溜达着，看红彤彤的衔山落日，看近在咫尺的陡立屏崖，看那形状各异、富有艺术感染力的石路石墙，看那鲜艳得让人眩目的晚霞，袅袅的炊烟如纱似雾，弥漫在屋脊和荫翳的高大树木上；家鸡此起彼伏地啼鸣着，在静谧的山村显得尤其清脆悦耳，偶尔还听到老柯拉风箱做炊的声响，美感和愉悦在心中一波又一波地荡漾着。那天晚上，我品尝了山里人现摘现炒的新鲜蔬菜，地地道道的本地鸡与储陈了五六年琼浆般的老酒，山里的菜虽比不上高档酒店的山珍海味，却也不失为一顿野味盛餐。

    老柯是一位诚实笃厚之人，我与他相处的三五年中，他还真的成了我的好朋友。我与老柯的交情自然而真诚、直率而坦荡，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与他相处得快乐而惬意，是我一生中最开怀、最难忘的一段时光，也是人间最美好、最纯真的友情。

    转眼间，我离开市政管理所十八九年了，因密集迁徙于工作，繁忙于生活，竟然一直失去与老柯的联系。一个多月前老柯的突然出现，再次激活了我的记忆，激起了我对逝去岁月的无限眷念和对真善美的拳拳憧憬。我记得老柯后来挪了家，寄住在另一户人家。我想，老柯还住那个村那户人家吗？终于在一个星期前，我寻到那个村，蹑手蹑脚觅到那座矮屋。我环顾四周，这矮屋周围没有变化，老柯原来住的房子大门紧闭着，低矮的楼房窗户里透出昏暗的光，我心里窃喜，莫非老柯还住在这？一位八十岁模样的老叟坐在庭院的矮椅上纳凉，我悄悄挨近：“阿公，对面踏三轮车的老柯还住这吗？”老叟竖起耳朵，我重复了几遍，老人才颤巍巍地说：“是那个踏三轮车的老柯啊，他七八年前就搬乐清住了，其它我一概不知晓啰。”我怅然若失，一个多月来的思念与牵挂，盼望和期待都落空了。老柯！你在哪里？你都好吗？有生之年还能相见吗？我的心在深情地呼唤着。

    我挪动着沉重的脚步，独自行走在冷清而寂静的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