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部队干钳工 2025年08月27日  
  我在部队干钳工

  ■孙平

  我有一项鲜为人知的技术,在部队学的,这就是钳工。

  1977年1月,我应征入伍到部队。我参军早就有保卫祖国,时刻准备打仗的思想意识。到了目的地才知道,我们的部队是寻找原子弹用的铀矿。因工作性质决定,部队生活比较艰苦,而且还常常身处危险环境。首长经常教育我们“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累不累,看看革命老前辈。”我从小就在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口号中长大,立志要在人民解放军的革命大熔炉里锻炼成长。既然来当兵,就时刻准备牺牲,还怕什么苦累。

  我在部队当兵整整五年,减去新兵连集训、为连队盖房子、下厨房及到全团有关连队统计设备,干钳工刚好整整四年。

  新兵连集训完成后,在来自温州500多名战友中,有22人被分到后勤机修连的各工种。由于我年纪才17岁,个子矮,力气小,首长可能对我照顾,就被分到较轻松的钳工班一班。机修连是修理单位,官兵120人左右,十个班,有车工、电工、焊工、锻工等十多个工种。我们班的主要任务是修理勘探、钻探、打坑道连队的机器,主要有钻机、水泵、卷扬机等,保证他们日常工作的正常运行。有时为自己连队、机关单位修理车床、刨床、锻机等机器,也有为附近村庄修理农机具。

  开始跟老兵学钳工理论知识,但主要是实践,刚开始接触的是铁锤与錾子,刨工在钢管上刨出像城墙上的凹槽后,钳工将金刚钻镶在钢管的凹槽里,然后让电焊工焊接固定,就可以运到钻探连队打孔作业了,最后在地层里取出铀矿样本。刨工刨出的牙与金刚钻一定存在间隙,有时还很大,这样需要用力敲錾子,才能将钢管边上的钢移位挤住金刚钻。从前我在柳市布厂是打经条的(整经工),整天与棉纱接触,只会给断线打结,不懂钳工,因此我经常打到自己的手,鲜血直流。流血就疼,越疼越害怕,越害怕越打不准,越容易受伤。但不能停下,不能耽误前方的任务,我只能忍痛继续干,大约三个月之后,我才摆脱这种困境。与我分一个班老乡是乐清白石人,他叫钱云星。他在家是小手艺人,会打小铁,主要是钉称。首长听他说自己擅长搞五金电器,就安排他做钳工。果然,我从未看见他拿铁锤敲到自己的手上。据他说,自己平时肯动脑筋,什么东西都想学,配钥匙、敲铁桶、补铅锅,反正什么都会,这让我非常佩服。他说自己看见奇怪的东西就想拆开看一看,也都能重新装配起来,只不过有一次他将舅舅的手表拆卸后,就装不起来了,让舅舅骂了一个下午。

  长时间的做工,老兵们根据机械工种的特点,总结出顺口溜:“车工紧,钳工松,吊儿郎当学电工,死皮赖脸是焊工……”车工要赶时间,整天站着,机器转速快,人就会紧张;钳工是锯锉錾锤,样样都是手工细活,需要慢工;电工的工作是到处跑,给人的印象是不务正业;电焊工需要戴个面罩,因此被戏称为死皮赖脸。与连队其他工程比起来,钳工算是不错的工种,我十分满意这份工作。

  不知是什么原因,我从小就对技术的东西情有独钟。参军之前,我时常到街上为家里买东西,街上甜甜的香糕、喷香的馒头等,都使我垂涎欲滴,但我更喜欢街上的能工巧匠,尤其感兴趣于打小铁,常常站在那里大半天,看师傅们怎样配钥匙,怎样修手电筒。铅锅有较好的耐热性和耐用性,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被温州人广泛使用。但铅锅底容易烧坏,打小铁的把旧锅底剪掉,用新铅皮重新补上,就可以再用了。前街有个“反修工艺社”办加工店铺,边加工边销售,门口用栅栏隔开顾客,相当于后来前店后厂的电器门市部。店面栏栅顶的梁柱上,挂满铅桶、喷壶器、米桶、铅锅等家庭用具,几个老师傅每天都在敲铅桶,这成了柳市街独特风景。一张铁皮在工人师傅手里,鬼使神差似的,一会儿工夫就变成各式各样的器具,在节奏明朗的敲桶声中,发呆了我的双眼。当时我就想,假如能赚钱,第一件事就是去买铁锤、铁锯、钢丝钳等工具。大家对手艺重视是柳市人的传统,社会上流传着不少有关手艺的俗语:“有艺不愁穷”“荒年饿勿死手艺人”“买田买地,买不来手艺”“人有一技之长,胜过黄金万两”。在我们的勤劳的前辈身上,几乎都会有几门手艺。眼前在部队,有这样的好机会,我一定要多学一些手艺带回家。

  “劳武结合、能工能战、以工为主”是我们部队的建设方针,组建之初,由野战部队的官兵与从地方厂矿招来的技术工人组成,我们已是第五批了。起先,连队经常有军事训练,还打过几次靶,后来强调“以工为主”,每天早晨五点起床,到外面跑半小时,或者搞些体育运动,部队成了地地道道的工厂。

  在机修连,最简单的工种是开锯床的,只要将尺寸量得准、夹紧后,就开始自动电锯了。虽然锯的都是大件,但采用的是机器,不像我们都是用手工锯的。

  1978年,班里运来新钻床,比起原来的台钻,给人鸟枪换炮的感觉。这是一台宁夏大河机床厂于1969年生产的立式钻床,大河机床厂是1965年根据中央加强三线建设的战略部署,将沈阳中捷人民友谊厂立钻车间搬迁至宁夏成立的。20世纪60年代能做出这样精致的机床,令人惊讶、佩服。据老兵说,我们机修连所有的设备、材料都是国内最先进的。

  1978年3月,邓小平在全国科学大会上指出:“科学技术是生产力”,随着全国对科学技术的重视,连队兴起学习技术热。

  而真正值得一提的是一项高难技术,它能使钳工充满了诗意,显现出皎洁的月亮、闪耀的钻石、飞舞的燕子、荡漾的波浪、姑娘手中的扇子,它就是刮花技艺。机床导轨经过长期摩擦,就会被磨损成凹凸不平的表面,这就需要钳工来修复。我在导轨上抹上印泥,腰间顶一条硬质合金铲刀,像挑刺一样运动着。我最喜欢燕子花,我用均匀的腰功,铲出一个弧形花纹,再在这个花纹稍下铲出一个弧形花纹,组成燕子花纹。铲着,铲着,只见燕子在冰冷的铁平面上欢快地飞舞,我的心随燕子欢腾了起来。

  其实钳工并不轻松,比如锉刀的平整、錾子的稳定、铁锯的线条、精密的量具、飞转的砂轮,飞速旋转的钻床,都在衡量操作者的专注与反应水平与能力。干钳工也危险,我就碰见两次。一次是抬钢板,一张张巨大的钢板,平时放在露天的草地上,要用时,电焊工选择合适的尺寸后,拿着‌火焰切割器,就是利用氧气与可燃气体混合燃烧,来切割厚钢板。一次,技术员说要它的位置移动一下,他叫来十来个战友,我也参与。当抬到达确定的位置后,我凭以往的经验,搬重的东西要数一、二、三后,大家才同时放下。但可当时没人喊,也不是轻轻地放下,而是将钢板丢下,而我还傻乎乎地抓住钢板,结果钢板的一个边砸在我的脚上,原来钢板边上伸出一块像钉样的铁条,刺中我的脚,还好,只是脚的大拇趾被压伤。要是砸到整只脚,那就成残废了。人被生锈铁刺伤,很容易会得“破伤风”,领导叫我到卫生队住院,医生叫我住二个星期,我思想好,只住一星期就回连队工作了。有一次修钻机,要将约一吨重的钻机变速箱,用葫芦吊起来进行修理,固定葫芦是三只脚,因为正在修理,一些机器零件在柴油里清洗后,还摆在铁皮上,老兵将葫芦的一只脚架在铁皮上时,我说,这样会打滑的,他说没关系,因为他是老兵,我也不好说什么。当葫芦将钻机变速箱吊到离地二米高左右时,由于受力增加,开始滑动,一眨眼之间,变速箱向我砸来,还好,我正站在钻机边,我立即蹲下,变速箱砸在钻机架上,没有砸在我身上,使我有幸躲过一劫,不然不是死,也是重伤。这也是我人生中一次幸免的大难。

  那时,总怕将来没工作、没饭吃,我很认真地学了许多技艺:配钥匙,制作敲铁桶、储物箱等,会修理水泵、车床、锻压机、拖拉机等,还会电焊、车工,装电等的基础技能。台灯是当时结婚的重要物件,因此,我经常为干部、老兵们制作。除灯管请车工车外,自己敲铁皮灯罩,将有机玻璃底座花纹造型,再钻孔后就可以安装了。后来我的敲桶技术非常了得,关键是不用锡焊也不会漏水,非常美观,可以当结婚嫁妆。敲桶属钣金工,归于钳工范围,除了技术,材料非常重要。部队所用的铁皮是日本进口的,表面是雪花点点,老兵与领导一看,就喜欢上了。后来我还带出好几个钳工徒弟,他们都管我叫师傅。后来,经常听从探亲回来的战友们说起,柳市人干电器干得热火朝天,我想我的钳工技术,回家可以大有用场。

  部队艰苦,我们住在山坡上,整天过着单调的生活。每月津贴费才几块钱,蔬菜里少油,经常吃不饱。但空气是好,到处是起伏的山峦,金黄的泥土。尤其当夏日来临,池里的荷花开始绽放,蛙声四起。此刻,十多棵巨大合欢花也在操场上开放,以粉红色绒轻柔的方式吐露芳香,沁人心脾。一眼望去,像大型的扇舞,令人惊叹叫绝,遐想无尽,一直是我怀念的事物。

  我们的部队被上级称赞为是一支“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特别能奉献”的队伍,战友们用青春、汗水乃至生命,践行了“以艰苦奋斗为荣、以找矿立功为荣、以献身地质事业为荣”的精神。官兵在艰苦的环境里,保持不断探索创新,尤其是钻探领域,把大口径钻探改为小口径金刚石钻进工艺,使钢管缩小,精度提高,效率增长,终于找到了570铀矿床。1980年提交了中型储量报告,为祖国核能事业做出突出的成绩,我作为其中的一员,觉得很光荣、很自豪。

  退伍后,我曾利用晚上空余时间,为表嫂林莲微加工电器,主要的工作是把电芯锉平,表嫂惊讶地对我说:我在工厂里还没有碰见过像你这样,把铁挫得这么平的工友。

  20世纪80年代,国家决定中国人民解放军裁军一百万,我原来所在的大队转为地方工厂,后来改名“上海核威集团”,班长陈谦祥也转业到上海。2018年参加上海战友会,我对原来的那台钻床记忆犹新,就对老班长陈谦祥说起机床的事,他对我说,那台钻机还在。这令我惊喜不已,在参观上海核威集团时,我在那台机床前拍了照片。

  现在我还经常到柳市后街的工具市场走走,重温在部队不平凡生涯,睹物思人,曾经战斗在一起的战友形象,就会浮现在我的眼前。因此,我看到新的先进的工具,总会买些喜欢的工具回来,家里还有很多东西在等着修理,很多的思念需要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