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椒
今年初,瓯帆说自己的化工厂马上就要拆了,准备赶在拆掉前去拍点最后的照片,就约了我一起。
路上接到他员工的电话,请求他帮忙介绍相关的工作。瓯帆说这批工人都是老员工,跟了他很久,现在经济不景气,工作不好找,关了厂,要遣散这批工人,心里真的五味杂陈。
认识葛瓯帆,是在郑长岳的读书会上。
郑长岳在筹划读书会的时候邀请瓯帆,瓯帆觉着生活不止有苟且,应该还要有些形而上的东西,就接受了邀请,并从此常驻。
起初在读书会,印象中的葛瓯帆总是笑着摇头,总要用“不对不对”来反驳大家的观点。他觉着《情人》《罪与罚》《百年孤独》《等待戈多》……这些文学史上留名的作品读来都索然无味,不知所云。在我看来则是他缺乏一种进入作品的共情,依旧秉持着现实生活的清醒而不愿沉浸于文学虚构所营造的梦境。
这种交流上的直言不讳正是出于瓯帆性格上的真诚,而不致落入人云亦云的虚伪。随着几年来阅读交流的深入,我也愈发可以理解葛瓯帆这本书。
瓯帆的化工厂关系着建筑混凝土,据说现在是温州唯一仅存的化工厂。工厂早年由他父亲创办,绩效差强人意,倒是后来在瓯帆手里风生水起。
瓯帆土木专业,学校毕业后就在规划院上班画图纸,也是朝九晚五的事业单位。后来母亲身体抱恙,父亲抽身照顾母亲再不能顾及工厂。于是赶鸭子上架,瓯帆不得不放弃事业编接手工厂的生意。
刚入工厂的时候,员工们都对这位“初出茅庐”的少帮主“另眼相看”,觉着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看见新厂长带了风筝来厂里楼顶放飞的“骚操作”,估计他们对未来多少都有点“世风日下国将不国”的忧虑与感慨。
瓯帆自有他的好手段,几年时间就将原本只有两家客户的化工厂发扬光大,为自己带来莫大的财富。
在我看来,泼天的富贵亦是刺骨的寒刃。
高处不胜寒,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人士自要面对诸多欲望上诱惑与孤独,金钱下的灯红酒绿在满足肉体欲望的同时也在虚耗精神内在的充盈与丰沛。
好在瓯帆始终保有精神上的理智与警醒,他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自律与自觉,拎得清生活与生意的边界,于人情世故的纷纭迷城里自在出入而未迷失。我很佩服瓯帆这种精神上自持的定力,纵有做恶与纵欲的能力却依旧选择保有道德上的完满。
我想,可能就是这份清醒的自觉让瓯帆在世界的乱象里游刃有余,出污泥又不染,这份清醒可能也使他始终很难共情于那些小说里虚构的人事,觉着他们太假太不可理喻。
某次瓯帆和我说,读书会里他唯一佩服的人就是方长老,可惜即便是方长老的雄辩,很多道理依旧无法令他信服。
作为生意伙伴,作为厂长,瓯帆是怎么的面孔我并未亲眼目睹,可是我见过野树山野泳的葛瓯帆,知道他是一个内心从未长大的孩子,爱玩且率真。他会爬上山壁跳水,在丰水期游水扒着堤坝看身下的壮观瀑布,遇见眼镜蛇撒腿尖声就跑……可能生活里的瓯帆需要更多孩童游戏时候的欢笑,而不是令人信服的雄辩。
去年我在无名岛做《致父亲》的行为作品,也邀请了瓯帆来到现场。
这个作品给了瓯帆很大的触动,他甚至在现场给了我一个非常暖心的拥抱。后来他和我说,希望以后我不要再做这样令人难过的作品,说自己那天回去后心态崩溃了,难受了一个星期。
即便是瓯帆,一贯的理性与清醒,内心依旧有如孩子般的柔软与天然,即便见多了人事上的不公与不义,内心依然愿意相信人世的理想与美好。
在我与之相处的经验里,瓯帆更多扮演着批评者与异见者的角色,他会坦率指出我作品中的荒谬,指出我观想中的不正确,这些声音都基于他心底的真诚与善良。
瓯帆和我们说,他最烦的事情就是出去讨债。他又不会赤裸裸地逼债,往往就是过去别人办公室笑呵呵地喝茶聊天一整天然后乖乖打道回府。他于文艺作品上直言不讳的果敢在追讨欠款的时候又显得过于温文尔雅,令人忍俊不禁。
如今瓯帆把化工厂的关了,很大的原因就是外头积累下的很大欠款讨要不过来。
我问瓯帆有多少欠款还未讨回。瓯帆照旧是习惯性的摇头微笑,很多,很多,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了。
瓯帆说自己现在尽量不去想这个事情,因为这笔钱可能这辈子也要不回来,但生活毕竟要保有以往的积极与乐观,总不该被一个天文数字影响。
那天去瓯帆即将拆掉的化工厂,我想准备个风筝,请瓯帆再上楼顶的天台,我想补拍一段他放飞风筝的视频,因为我觉着这是非常具有电影般梦幻的画面。
瓯帆告诉我,可惜晚了,通上天台的楼道已经拆掉了。
曾经化工厂上放飞的风筝,似乎成为某种符号化的理想,成为瓯帆心底某种隐秘的浪漫与诗意。
现在化工厂拆掉了,当初那只风筝业已羽翼丰满,可以挣掉线索作更自由的飞翔。
我来到化工厂背后的荒地,从这里可以远望瓯帆的整个厂房。
瓯帆说,在厂里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着自己的工厂。言语里大有不识庐山真面目的感慨。
在这处荒地,我架起大画幅相机,为瓯帆的化工厂拍摄下最后的肖像。望着清冷的楼顶,我依旧可以遥想当年那个初来乍到的新厂长不务正业在楼顶兀自撒欢放飞起风筝的明媚午后,风很大,也很暖,楼底下化工制备车间所发出的嘈杂,混杂于风里仿佛也成为一阵阵不连缀的诗的呓语。
读书会开始后没多久,瓯帆给每位常驻的伙伴准备了一枚小印章,依照他对每个人的认识刻下自己的赠语。彼时我并未在意,这枚小礼物就这样被我遗忘于书柜的某个角落,直到几年后我整理书柜再次拾到这枚印章。
相较这些年我因着野树山的郊游,读书会的交流和无名岛的拥抱才对瓯帆有了更加深入的理解与共情,确实不及瓯帆在几年前,凭着短短几次交流就对我有了印章上衷心的赠语:心有猛虎,细嗅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