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常权
在纪念胡颂平先生诞辰120周年座谈会上,陈绍鲁提到:“上月,我见到一份老报纸,记述著名画家丰子恺二女儿丰林先与宋慕法1941年在遵义结婚,附刊一份74位参加婚礼嘉宾的签名,乐清的李瑜(子瑾)、胡颂平均有签名,可见胡颂平与丰子恺有交情。”
方韶毅总结与会者的发言也提到:发言人提供的材料和介绍的轶事,对胡颂平研究史料收集的推进很有价值;其次是对胡颂平写的几本书,对中国史学编撰范方式以及传记文学发展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他的历史意识和历史方法值得学习。
往细了说,胡颂平著述的书籍,其中以日记体《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最受读者欢迎。
由此也可见出,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个人记录往往承载着时代的脉动与文化的印记。
在这个电子化的时代,我们有越来越多的方式记录生活和心情,但写日记始终有它独一份的浪漫,这个秘密的心灵基地,承载着我们最真实的喜怒哀乐。此外,记日记的好处也很多,卡夫卡就曾说,写日记的人的一项长处在于,他对变化有着冷静清晰的意识,他无时无刻不在面临这种变化。
那么,作为个人记录,日记的材料靠得住吗?难道那些传世的日记,作者当年就是以传世的心情去记录的吗?个人认为这很有可能。距今127年前的1898年,刘厚庄在戊戌年7月12日的日记中写道:“以后日记:一天时,二言动,三交际,四时务,五经书,六物理,七论著。” 古人写日记,很多是把它作为修身养性的一种方法,不是为记事而记事,或者用来练练文笔而已。
东汉荀悦在《申鉴·时事第二》中说朝廷中有两位史官,“左史记言,右史记动。动为《春秋》,言为《尚书》”, 厚庄给自己定的日记功课中就有“言动”。他日积月累,写成了一部180多万字的日记,现在《刘绍宽日记》(又称《厚庄日记》)在中华书局出版,这是一笔宝贵的文化遗产,值得今人不断地去挖掘。
同样在清末民初,瑞安乡绅张棡,用日记的形式记录了长达53年的生活点滴,从国家大事到家庭琐事,从柴米油盐到银钱流水,无一不细致入微地记录在案,最终汇聚成一部超过270万字的鸿篇巨制——《杜隐园日记》。这部日记与赵钩的《过来语》、刘绍宽的《厚庄日记》并称“温州近代之三大日记”,广泛涉猎政治、军事、经济、教育等多个领域,是跨越半个世纪的温州社会全景式纪实。
笔者去年不间断地在阅读《杜隐园日记》(又称《张棡日记》),其实是把这部大部头当做工具书来阅读,以发现隐藏在历史深处的真实影像。今天,让我们轻轻翻开这部日记,跟随其中平实质朴的文字,一同穿越时空,感受那个时代的士人风骨与其笔下的人间烟火。
张棡日记所记录的都是作者亲身经历,耳闻目睹的人和事或对这些事物的感受,初衷只是为了“备忘”,事实上所记录的内容早就超出了“初衷”,成为一部活生生的社会史。其《杜隐园日记》中,不仅记录了温州发生的重大事件,还生动描绘了他读的书、看的戏、过的节、付的钱,他的写诗、临帖、改作、评戏、下棋、闲聊、会客、走亲,他去外埠的商务、听到的传闻、塘河两岸的风俗、天气与农事,具有极高的地文史料价值。
张棡对戏曲有着浓厚的兴趣,他的日记因此成为研究中国戏曲史的重要资料。每次看戏他都会不厌其烦地在日记中记录剧目,复述故事梗概,点评角儿唱功。例如,他记录了元至正二十八年(1291年)温州江心寺住持祖杰残杀俞氏一家七口的惨案被编成戏文上演的情况,这是中国南戏的第一部时事剧或活报剧。中国不同时期出版的不同作者撰写的《中国戏曲史》,都仅仅是根据宋遗民周密的《癸辛杂识》述其内容,而《杜隐园日记》记载他于1909年和1915年两次观看了新同福班演出的昆剧《对金牌》,就是《祖杰》戏文的延伸与流变。
张棡的日记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当时温州戏剧的繁荣景象。如五马街上戏院林立,既有打铁巷的凤舞台戏院上演坤班、校剧,也有水木石业公所放映影戏,晏公殿巷的电影公司播放有声影戏,还有许云章新开戏院(即中央大戏院,今大众电影院)演出京剧、越剧、文明戏等。这些记录为人们提供了了解那个时代文化娱乐生活的宝贵资料。
对于温州当时的政治历史事件,这部日记中均有翔实记述。如1941年瑞安沦陷时,张棡就愤怒地记录了国民党政府地方官员的腐败行为。日记中写道:“原有‘城存与存、城亡与亡’之责的县长吕律,竟于十八日带队远飏,全城既无政府,江口又无守兵,致日寇捷于排闼,万民仓皇出城,溺河踏毙者不计其数。吕律从乱山中逃至仙居其乡长家,不恤民命可知。且匿迹港乡,勒捐民钱,捏称反攻……”这一段日记揭露了国民党政府地方官员的腐败行径,为后世保存了历史的真相。
同时,日记还详细描绘了温州当地的风土人情和时令民俗。如立春时节的燂春习俗、放鞭炮接春、合家饮春茶等。日记中夹杂了大量的瑞安方言特征词。例如“燂春”,就是浙南方言中立春时节的习俗用语,意为用火烧樟木枝以驱邪迎春。这些原汁原味的方言词语,经过一百多年岁月的淘洗,大部分仍存活于当今温州方言里,也有一部分已经消逝,这些记录和描述对我们了解瑞安方言、受那个时代地方文化提供了宝贵的机会。
读张棡日记,还不难发现作者对西人、西事、西物有着浓厚兴趣。他阅读《西史纲目》时评论说,这是“近日讲时务者,不可不备之书也”。对地球仪等洋器,他认为“阅之颇精妙”。这些记录反映了张棡等地方士绅开放的思想观念,是了解那个时代中西文化交流的珍贵资料。
阅读这些珍贵的资料,你会发现,抛开课本上的描述,抛开那些带有距离感的头衔,抛开以讹传讹的逸闻,翻开这些名家写的日记,就会了解:有些传奇,有迹可循;有些性情,还真与你雷同。一如前些年那本《清华园日记》,让有着“国学泰斗”盛誉的季羡林“出圈”。在大师的日记里,年轻的季羡林讨厌考试、给同学起外号、喜欢看女学生大腿、偷偷骂老师……充满了负能量与小脆弱,和现在的年轻人并无二致。出书时,编辑说里面有爆粗口、逃课这样的事,要不要改改?季老说,“一个字都不改,那就是当时的我。”
事实证明,《清华园日记》的出版,季老并未因此名声受损,不但享誉如斯,而且声誉日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