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乐清胜利塘上的赶海人。叶朝晖 摄
■王笃海在乐清经济开发区东边靠海的地方,有一条著名的标准化海塘——乐海围垦塘(俗称盐盆塘),北起避风塘码头,南至翁垟沙头山外。它由混凝土浇筑,基厚、墙高、坝宽、景美,像一道海上长城,绵延数公里,固若金汤,将陆地和海洋分隔,以其独有的风情横卧于滩涂上。游走在塘上,仿佛置身于宽阔而巍峨的城头,览尽四周无限风光。
殊不知,四十年前,这条塘还只是一条简陋的土塘,既窄又矮、崎岖不平,围塘面积也不到现在的一半。每次台风过后,总是塘毁堤塌、决口不断。因此,农闲时节,盐盆近海村民都会定期组织劳力修塘筑塘(俗称“打塘”)。
上世纪八十年代,读高一时的那个寒假,因父亲的这句“你的学费,你自己挣”的嘱咐,15岁的我,便跟随祖父和父亲参加了村里组织的打塘。
在那个缺乏机械设备的年代,打塘全靠人力。一组一般需要二三十人,工具很简单——溜板、溜罐、割弓。溜板是略带弧槽的木板,平直而光滑,短的一两米,长的三四米,甚至有更长的,用于将泥块运送到塘坝上;溜罐是长约一米六的竹竿,下端装有一个小竹罐,用于推送泥块和舀水泼湿溜板;割弓是一把铁质或木制的切割工具,结构像“斤”字,上部突起的位置是握手,下部像圆规的两只脚,长约50厘米,间距宽约30厘米,底部两端紧绑一根细钢丝,用于切割泥块。
开工前,从挖泥块的地方开始,将这些溜板前后相接,一字摆开,一直连接到塘坝上。手持溜罐的“打溜人”站在溜板一侧,每隔两三米站一个人,依次排好,各就各位。开挖时,手持割弓的“龙头老大”,将弓的一只脚插入涂泥中,随即转动悬空的另一只弓脚,做90度的圆规画线般动作。当这根钢丝在泥中滑过、被提起时,一块块泥巴便被切割成型。这些泥块,又立即被旁边端泥的人放倒、端起、搬到湿滑的溜板上。打溜人会迅速用溜罐将泥块底部托住,接着使劲往后一推,泥块便沿着溜板,伴着轻柔的滋滋声,匀速滑向下一个打溜人。期间,打溜人会时不时地用溜罐,将水桶里的水舀出,泼湿溜板,使其保持润滑。
泥块在不断地被一接、一推、一送之中运到塘坝,被塘上的人接住、堆砌在塘上,塘坝就这样慢慢地抬高、铺平、压实……打塘的这组阵容,远看很像一条摇头曳尾的长蛇阵。人多时,一条条蛇阵依次摆开,密集而有序,紧张而热闹。兴起时,打塘人有时还会发出“嘿呦、嘿呦”的号子声,洪亮而有力!声浪此起彼伏,一阵高过一阵,气势恢宏,似有“踏破贺兰山阙”的撼山拔寨之威壮。
这种高强度的劳动既耗体力又极为枯燥,一般的成年人都难以承受,何况我这个学生娒。尤其在隆冬严寒季节,更是一种煎熬,苦不堪言!
寒冬清晨,涂面上经常布满一层薄冰,赤脚踩在涂泥的那瞬间,一股刺骨而钻心的寒气,便迅速从脚底逼到头顶,使人全身哆嗦、不停打寒颤。在泥池里端泥的活是最吃力的,不仅又脏又累,而且全身还会被打湿、沾满泥浆。当全身湿透时,那感觉会更受冷、更凄苦!我个子小,但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血气方刚之勇。为了不被其他人嫌弃,也为了多拿点工钱,所以,每次都自告奋勇,主动到泥池端泥。两腿陷在齐膝的冰冷涂泥中,喘着大气,双手不停地使劲搬动一块又一块泥巴,试图通过拼命端泥、加快节奏来驱除寒冷。而既重又冰冷的泥块,足足有三十多斤,看似四四方方、有棱有角,当被双手端起时,稍有不慎,便会很快变形滑落。为了能把它端稳,有时只得将它贴在胸前,快速搬到溜板上。没过多久,人因寒冷而全身瑟瑟发抖,脚麻了、手麻了、身子麻了……寒风更似刀割,吹得脸一阵阵得疼。那时的我,俨然成了一个四肢麻木的木头人,在饥寒中,机械地重复着将泥块端起、搬动、放下的动作……等到吃中饭时,衣服上的泥浆已冻结成块,像穿着一身坚硬的铠甲,而两腿上又裹满湿冷的泥浆;嘴唇被冻得乌黑,手抖人晃,牙齿还不由自主地发出“咯咯咯”的打架声;冻僵的手指,像是鸡爪,不听使唤,拿不住筷子,即使用手掌心握住,也毫无感知筷子的存在,更谈不上夹菜吃饭了。只好用双手,紧紧捧住那个还带着温度的饭盒,并将饭盒和手一起塞进怀里……
这是一个少年跟随祖辈父辈围海筑塘的经历,当时有过些许悲叹和怅惘。时过境迁,现在每当我重新来到这条海塘时,试图再次努力寻找当年打塘的痕迹,已是“欲寻陈迹都迷”的慨叹!
“后人视今,亦犹今人之视昔。”在那个年代,我家祖孙三代参加了围海筑塘,或许只是出于当时生活困顿的无奈选择,但更应是“生于斯、长于斯”的乐清社会发展的历史选择。这也恰是千百年来,乐清人一代又一代向海要地、开疆拓土的一个个家族、村社的缩影。
雨笠风蓑不去身,塘成、海退、地又生……沧海桑田渐东行,人生代代精卫心。
沧海变桑田
——我的“打塘”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