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不归抓周图。胡椒 摄
胡不归■胡椒
式微式微 胡不归
微君之故 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 胡不归
微君之躬 胡为乎泥中
——《诗经·式微》
记得初中刚入学,语文胡雪健老师的第一堂课,合着名单认识新同学。等她报名“胡椒”,我在新同学的哄笑声里尴尬起立。
老师也微笑着,问家里人为什么给取这样的名字?我答不上来。又问是谁给取的?我说是父亲。
老师转向全班替我解释:相信胡椒的父亲是位非常具有中国传统文化修养的人,所以会以“椒”入名,因为在中国古代的《诗经》《楚辞》里,类似“椒,兰,桂,艾”都是香草的名字,往往被用来比喻人的高贵品质。
那时候的我,对于中国古典文学,只看过西游与三国,《诗经》《楚辞》更是闻所未闻。我只知道,和我一样没有文化的父亲肯定没有一点传统文化修养,他给儿子取名“胡椒”全是出于骨子里心血来潮的胡闹,就如几十年后他的孙子降临人世,他以祖父的身份向我提议小孩的名字可以叫“胡嫩椒”。我知道他是出于孤独无聊时候的口嗨,并无心底的恶意,乃曲意逢迎,对他的“胡嫩椒”大加赞赏。老头子一开心,赏了五千块钱,说是给孙子的红包。
妻子怀着孩子的时候,就叫我给宝宝想个名字。
我沉吟回忆起几十年前胡雪健老师以《诗经》的典出来化解同学们对我名字的疑议与嘲笑,随口念出《邶风·式微》:式微式微 胡不归……
妻子不喜,觉着这个名字太晦气。怎奈我骨子里继承了我父亲的执拗与胡闹,一下就认定了胡不归的名字。这是一个迟到几十年的回应,如果不是胡雪健老师于我早年的文学启蒙,兴许我就不会对文学保有如此深厚的热爱。虽然“胡椒”并非真的出自《诗经》,但“胡不归”真的是从《诗经》里摘来的,从几千年的深厚历史里走来。
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九月怀胎,临产前三周,妻子半夜破水,急忙送去医院,胡不归诞生。
那一夜,雨势磅礴。过来恭贺的亲友身上都有些许淋湿的狼狈,各人都要说上几句外头大雨无关的话。
请来护理的阿姨因为大雨姗姗来迟,因为她的电动车在过来的路上打滑发生碰撞,万幸阿姨无有大碍。
我下楼给妻子买牛奶,看着院外的大雨倾盆倒下。
记忆里,在我人生所有的关键节点上,无一不是瓢泼的大雨。
那天也没有例外,那天晚上,我正式成为一个孩子的父亲。我看着院外的大雨发呆,心里百感交集。
新生儿上户口,妻子不甘心,试图让我转变心意给儿子改名。我固执己见,仍给户口本上了胡不归的名字。窗口的工作人员见到这名字就笑了。当然,我是不会和她说什么《诗经》的故事。《老子》言:不笑不足以为道。
妻子坐月子,过来探视祝贺的亲友问起宝宝的名字,妻子不敢直言大名“胡不归”而以乳名“胖虎”回应。妻子和我说,亲戚们肯定会把我们骂死,怎么给孩子取这么个名字。
我想起一则笑话:
一户人家生了宝宝,亲朋好友都来祝贺。
甲看了宝宝,说这孩子以后肯定是当大官大领导的。
乙看了宝宝,说这娃娃以后肯定能赚很多钱发大财。
丙看了宝宝,说人生一遭都免不了死,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话未说完,就被众人打了出去。
大官大老板之类祝福,虽然好听,不过都是虚假的逢迎。死亡虽然刺耳,却是永恒的真理。只是人活在俗世,为名利与青春迷眼,往往一味拒绝真理。人的生命就是一趟永恒不归的旅程,从形似坟墓的子宫到形似子宫的坟墓,从一个坟墓到另一个坟墓,即是我们的一生。这一生太过匆匆,宛然大梦。而“胡”与“不归”入姓,构成“胡不归”的设问句式,则有一种于生命的反问:如何才能不辜负此生的良缘与美好?
珍珍过来我家的时候,送了一幅她自制的昆虫标本。这几年她一直带着儿子户外观鸟捕虫做标本,家里俨然成了生物学家的标本间。我觉着这就是非常有益的亲子教育。相比那些整日上补习班内卷的孩子,我觉得上山抓蜻蜓的孩子是幸福且快乐的。
某次我与妻子说,以后可能不会让胡不归上幼儿园,小学兴许也只是敷衍了事。我想带儿子四处流浪,回归荒野过隐士般的生活;兴许我会自设私塾,针对孩子古典诗词的文学启蒙以及现当代艺术上的审美。在我看来,与其让他做个听话的乖孩子,不若培养他独立思考的能力;与其早早接触俗世的人情世故,不若隐遁自然领会雷霆虫鸣的感受。
现代社会生活节奏太快,诸多成绩上的期待成为孩子难以负担的压力,而各种虚拟的电子世界酷似精神鸦片又很容易让孩子沉迷难以自拔。父母往往又因为工作生计而疏于孩子成长上的引导,只能寄希望于各种名校名师培训班的成龙造凤,所以造成现在这么多孩子的心理问题。
妻子担心孩子的社交,你不可能让孩子过一辈子的隐士。其实,于自然的隐遁并不意味着与世俗的断绝,生活里没有非黑即白的决然,其间会存有某种微妙的平衡,我没有超然的智慧,也只能摸着石子过河,与妻儿一道寻求这种生活的平衡。
我相信卡尔维诺在《树上的男爵》所做的设想:是不是真的只有先与人疏离,才能最终与他们在一起?而胡不归于世俗社会的游离(不归),是不是亦将促成他以后精神上的回归?
孩之初,性如畜。从生物意义上而言,人即是动物。人之为人,在于精神上的渴求与追寻,最终要落于哲学上的思考。兴许为人父母的职责就在于保求孩子平安的同时,也要让其在精神上摆脱动物本能的欲求而成长为完满的人。这种完满不是儒家礼仪于道德上的规束,也不是世俗人情于行为上的风化。这种完满该是一种人与自然的思辨,有如陈子昂登幽州台时的悲歌;也该是一种人与人的共情,就如王勃的豪言“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我希望胡不归可以成为这般完满的人,我又衷心期盼胡不归可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为尼采所说的超人。磨砺出骆驼的坚忍和狮子的勇敢,最后依然保有婴孩般的童真。作为父亲,我愿不懈努力,成为他脚下的桥梁,成为他通往“超人”的道路。
从动物到人,再到超人,这超凡的一生不过是一场平凡无归的行望,也不过只是齐天大圣于佛祖手掌上一泡“到此一游”的猴尿。
妻子瞒着我去影楼给胡不归拍了一套宝宝写真,因为她觉着宝宝应该有一套和其他宝宝同样正常的写真照片,而不是我拍的那些黑白银盐。在那些照片里,胡不归往往都只有背影或者虚影,不是在哭就是光着屁股。
虚影诚然不是我的主观意图,只是胶片感光度太低,在夜晚弱光环境下手持拍摄数秒钟抖的。至于背影……我总是将镜头对准胡不归的背影,不管是他独自玩耍还是蹒跚学步,看着他弱小的背影,我总要愣上很久,思绪千万。
我和妻子说,看着胡不归孤独的背影,我总要很悲伤,想到以后我们会离开,胡不归到底要独自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
妻子说,放心吧,儿子以后会有自己的朋友,也会娶妻生子拥有自己美满的家庭。
我说,那时候不知道还有谁会在意他的背影。
都说悲观的人是因为预见到长远的未来。在胡不归几个月的时候,我似乎业已洞见几十年后的胡不归,为着胡不归未来周遭的虚妄而揪心,又迫使自己急于寻求一种现实的解药来让儿子可以摆脱家族性格里的缺陷和悲剧。兴许这些都是庸人自扰,也是出于一位父亲的动情。
光阴荏苒,转眼胡不归就满周岁了。自月子中心回到家里就没有再雇请阿姨;母亲身子弱也顾不及帮忙带娃;我又时常往外跑,所以奶娃哄娃照顾娃的重担几乎都由妻子一个人担负,实在辛苦。
前阵子妻子让我准备下给胡不归抓阄。于是胡不归在书房墙上列位大文豪肖像的注目下经历过一次压迫感十足的周岁抓阄。他的面前摆满了书,有《圣经》《诗经》《道德经》《史记》《金瓶梅》《资本论》《百年孤独》《魔戒》……这出游戏亦是出于他父亲骨子里心血来潮的胡闹。
游戏开始,胡不归蹒跚上路。只见他挑挑选选,拿过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尼采的《悲剧的诞生》,奥维德的《变形记》,依次拿起又丢掉,最后挨着《圣经》拣起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选定后带回给场外的妈妈。
我全程录像。当看见胡不归拿起《聊斋志异》,忽有某种被命运闪腰的碰撞。我的外公,在我童年很小的时候,就经常给我讲许多聊斋的鬼怪故事,这是我最初的故事启蒙,书生、义侠和狐鬼的印象深深烙进我的心底,塑造起我性格上的木讷与诡谲,冒险与隐匿。可以说我性格上的一切矛盾与棱角几乎都带有“聊斋”的色彩。胡不归拿回《聊斋志异》再度唤醒我童年里的美好与悲情,可惜他没有一个会讲鬼怪故事的外公。
有朋友问我放弃丁克做父亲的感想?
有孩子前,我在计划一段颇具冒险的旅程,从家乡的东海之滨启程,一路西行穿越欧亚陆桥抵达大西洋一岸的敦刻尔克或是诺曼底。可以想象,这会是我生命里最具艰难且孤独的旅程。
如果没有胡不归,兴许我将马不停蹄一往无前,永远穿行于布满荆棘与白骨的路途,抵向精神深处的向往与孤独。胡不归的降临,是神于我生命的馈赠。我于风尘仆仆的路上蓦然回首,看见来时路上的荆棘与白骨业已鲜花烂漫彩蝶飞舞。
我依旧孤独且悲情,只是明了此生的归宿不在远方的未知。
胡不归业已上路,有一天他会理解自己脚下的旅程,理解身后的鲜花与风里的诗歌。这永恒无归的旅程并不独属于他,我们都将历经这匆忙且无常的一生,最后回归于生命初孕时的黑暗与混沌。
都说父爱深沉,这篇随笔应该是烏何有公号创立来最深沉的一次推送。写于胡不归周岁诞礼,希望胡不归平安成长,善待自己,善待亲友,善待此生的良缘与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