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常权
我出生的老屋,原来是地主的收租屋,土改时分给了贫下中农,我祖父辛苦工作攒钱,买得居中的两间,我的父亲分得右边的一间。这收租屋一溜六间,还带有厢房,形成一个院落,有高墙和院门,院门正对我家,我们家人都叫台门。
这显然是乐清东乡人的叫法,因为西乡柳市隔篱人陈尚云出了本新书,名叫《老门台》。台门和门台,依我对文字粗浅的感觉来看,不是地域称呼的不同,而是关乎情绪的表达。
台门是现在时的,传递了现世的荣耀,所谓的高门阔第,绍兴当年有民谣云:“绍兴城里十万人,十庙百庵八桥亭,台门足足三千零”,足资证明;而门台,是过去式,蕴含了湮灭的辉煌,比如我经常路过的老市府河边那堵老墙,孤零零的,每回我看到墙体上空洞的窗口,总感觉是看到一个失据的老人,呆立在原地,错愕地张大了嘴巴。
尚云镜头下的老门台,在我看来,就是这种情绪的集中体现。其实尚云在书的后记里也提到了,他拍摄老门台,是带着急切打听、马上行动的紧迫感的。这一点甚至让我想起了梁思成,他在热火朝天的拆城墙大搞建设的日子里,日以继夜地给北京旧城拍照绘图。
这里不讨论破和立的话题,我只是比较感谢科技的进步,正是科技工具的不断被发明,让我们对过往历史的记录才能更加详尽和真实。
我还想起了一条有关大庆油田的假新闻(2020年5月份,《石油知识》杂志刊登张彬的辟谣文章《以铁人名义告诉世界 “泄密”这个锅咱不背!》)
话说1964年《中国画报》封面刊出了一张照片,在这张照片中,一名工人头戴狗皮帽,身穿厚棉袄,顶着鹅毛大雪,握着钻机手柄眺望远方,在他身后散布着横平竖直的高大井架。这名工人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铁人”王进喜。
据说日本情报专家看到了这张照片,他们根据照片上王进喜的衣着、手柄的规格、钻井与背后油田间的距离和井架密度等数据,解开了中国当时最大石油基地的秘密。从而在后来炼油设备投标中一举中的。
这个假新闻很可能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炮制出炉的,彼时广告学大行其道,各种品牌的段子和故事层出不穷。比较典型的是茅台酒,比如鼓吹茅台是开国大典用酒,其实用的是汾酒;比如茅台参加巴拿马国际博览会,因为包装简陋无人问津,带队领导灵机一动,假装失手打碎酒瓶,酒香四溢才引来宾客盈门。
但是这些段子的确说明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影像的重要性。都说“照片是会说话的”,一张好的纪实照片,画面里蕴含的元素,会多到让你始料未及。我经常想,随着人工智能和大数据的发展,到时候拿过尚云的一张老门台照片,根据制式、材料、联额、方位、主人等等要素,甚至包括破墙上狗尾巴草的起伏,都可以由人工智能整出一篇洋洋万言的报告来。
从为历史立此存照的角度来说,尚云做了件很有功德的事。
其实我特别希望尚云的影集能有一本背后故事的文本,就像以前电视台那句很拽的广告词“正在发生的历史。新闻背后的新闻”一样,把老门台背后的故事还原出来。像我在上文提到的,那个空洞的窗口,像一个呆立原地的失据老人,错愕地张大了嘴巴。而这个文本,正是这个错愕的注脚。
正所谓衣食住行,日求三餐,夜求一宿,房事兹事体大。当然事一大,故事就多。前几天在一个活跃度很高的群里,听到了一则美帝的房事。说是一对中国移民夫妻把洛杉矶的大屋给小叔子一家居住,因为少交了一笔税费,小叔子一家直接住成了房东。然后亲情断绝,官司打得天长地久。最后还是洛杉矶一把大火,把恩怨情仇烧得干干净净。
我想,尚云书中那些老门台的背后,肯定有更多精彩的故事。比起美帝那些勾心斗角的房事,老门台背后的故事肯定更加文艺,更加有年代感,同时也更能够从中见出历史吊诡的曲线,时代跌宕的风云。
至于我个人,从《老门台》书中读到的,更多的还是苍凉。因为尚云是朋友哥,于是他拍摄老门台的经历我了解颇多;又因为经常下乡采访,这些老门台背后的故事我也略知一二。所以尚云的《老门台》摄影集,在我看来既熟悉又亲切,我记得有一次看了大荆蒋季哲仁济药店的照片,那天夜里就梦到了在这座老宅边行走取景。
所以我不轻易去翻看《老门台》,翻看这些照片,有时候要用好一会的工夫才能走出那些压抑的情绪,当然这些情绪也不尽是苍凉。比如我看到柳市横街方博臣民居(东昌屋)和柳市吕庄叶圣旺民居的照片,看到斑驳的门墙赫然装有锃亮的不锈钢门面,会突然想起东方朔对一棵树的定名:“昔为‘善哉’,今为‘瞿所’,长少死生,万物败成,岂有定哉!”然后武帝刘彻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