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胡梦 2025年01月03日  
  二胡梦

  ■了不知

  二胡演奏家把二胡琴声演绎得美妙动听,我也梦想把二胡拉得悦耳好听。

  这个梦想从少年开始,至今60多年过去了,仍是个梦想。

  读初二时,同班同学胡定中、陈纪道不知从哪弄来二胡,无师自通,竟把歌曲《东方红》、《南泥湾》拉奏得有模有样,直叫我手痒痒的。他们拉得入迷,我不能抢他们的,只能盯着他们拉。每当星期六下午放学回家时,我借口做课外作业,等他们都回家了,便溜进寝舍偷他们的二胡,咿哩呀啦,拉了起来。这样偷学了一个学年后,《学习雷锋好榜样》《社员都是向阳花》,居然让我呀呀学语般会发声了。进入初三要升学考了,学习相当紧张,便狠心踹开二胡,埋头备考,谁知那年所有的升学考都隐悄悄了。

  我是农业户,就回家务农。嗨,还成了回乡知青。我随父亲种了五年田。整日不是滚打在水田里,就是跋涉在海涂,或是作垄在山地上,累得脱皮换骨。一担粪壅好不容易挑上山顶薯地里,却不小心,给翻了。想哭也没有眼泪。这般境遇里,偏偏想解解闷。但住地在海湾角陡闸旁,一年没有一场戏。就想用二胡拉拉响,忘个忧。可是当年哪有钱买二胡,再说虹桥街上也没有卖。幸好,聪明的聋叔蒙了一把土二胡,让我锯锯。旁人说我锯得像蚊虫叫。想想也是。硬硬的竹筒,软软的琴皮,粗粗的胶线弦,棕棕的弓毛,斜斜的轸子,棱棱火柴杆的码子,小头绳绑的千斤,加个不知啥叫2/4(四二拍)4/4

  (四四拍)的操琴人,完完全全“破锣破鼓破先生”在捣鼓着,不是蚊虫叫才怪呢。不过,我还是阿Q起来,你们嫌什么呢?是你们不会听琴呀。你们不知道《南泥湾》是怎样来的。

  少年壮志不言愁。那时的我,不怕别人说我什么,竟然自我觉得土二胡琴弦流出的声音很甜。因为附近几个村庄里都没有乐器声,更因为我每天从地里回来后,身上那件有泥痕黄斑的破衬衫正在散发汗的苦味。

  拉来锯去,我拉了好几年土二胡,就只会拉《南泥湾》《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还是只能自听自的。

  1970年底,我去参军了。便把这把已断了弦的土二胡包裹起来,放进谷仓角落里。服役7年回来时,家里的三间茅草房也换成了三间小擎楼,那把土二胡也不知去向了,心里不免抹过一丝失落。

  没多久,我有了稳定工作。就很想买把二胡。我没有其他爱好,想用二胡充实暇假,也期望能拉拉锯锯,锯出个好味道来。可是一看工资单,一摸兜兜,还是阮囊一个。

  我何时能拥有一把自己喜欢的二胡?

  一天,一个朋友约我到他家喝茶,他的会客室里居然放着一把二胡。你老兄什么时候会这一手?嘿嘿,在外多年,都给忘了。你忘了?总还有印象吧,就拉上一段吧。在我的鼓动下,他就拉了一节《看见你们格外亲》。很好么。不行不行,他自知有几处跑了调。他放下二胡对我说,你也拉一遭吧。我拉不好。谁要你拉个“赵寒阳”的了。我坚持说自己拉得很难听。朋友说绝对不会的,所讲琴声琴声,这弦震琴筒发出的声响,未按弦已经好听了。他一再怂恿。我只得拉了《南泥湾》。他突然说,嗯嗯王兄啊,今天有郭兰英来唱就热闹非凡了。我对他说,你别异想天开了。一阵打趣后,他说过几天又要外出做生意了,这把二胡闲着也闲着,还是王兄你拿去拉拉吧。那太好了。

  朋友这把二胡音色有点沙响狼音,滤音垫也很难调定。但比我那把土二胡好得无法言说了。

  每天傍晚,我在自己单人宿舍里,用假码子压低声音,静静学《洪湖水浪打浪》《九九艳阳天》这些难度稍大的歌曲。虽然时不时出现荒腔走板,但自个儿听听,过滤一下一天工作下来的繁杂心绪,放松而让元气恢复,有着喝洋参片泡枸杞茶一样的况味,不啻是调节生活的快事。

  借人的,要还。不久朋友回来了,我就把二胡还给了他。这个时候,我的工作也变动了,而且更繁忙了。忙得把二胡的模样也忘得一干二净了。这样忙着,忙到我退休。

  我退休后第三个月的一天傍晚,外甥女岳华和她夫婿突然送来一把二胡,我竟然没有喜出望外,却问她,我拉过二胡连你大娘姨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想起买二胡?她说自己只想到我退休了闲了,买把二胡让我学学,充实充实。岳华这孩子想得真周到。我又问她,既为我买二胡,怎不叫我一起去挑选?她说想给我一个惊喜,这把二胡是叫一位高人帮助选的。谁?是金纪法部长啊。哦,那肯定很好。

  我兴致勃勃打开琴盒,提出二胡,熊建精制5A,金星紫檀,十一鳞蟒琴筒。殷红中透出紫光,暗发着微香,润滑星亮,二轸间镶嵌着牛骨制品薄片上雕刻着苏州虎丘塔,另一边是宋人方仲荀“出城先见塔,入寺始登山”的诗句。金丝钢线弦,紫竹内蒙公马尾弓,精制胶线绑千钧,黄杨木镂空码子。一切精致,一切高雅。我欣喜中觉得自己这般水平拉不动这把5A,又觉得既然来了,它也不会嫌我拉孬拉好。我把弓毛擦上松香,对着这把未开音的5A,一开弓,它的音色圆纯亮丽,饱满浑厚,直透我的心田,未出曲声,已陶醉。我满心欢喜。当即说这二胡很贵重,要给岳华钱。岳华反诘,要大姨丈钱,那不是琴贩了?就是孝敬您的,大姨丈这个机会不会不给吧。岳华这一片孝心,我只好收下了。

  尽管人老了一些,也时有炫一炫。一次琴友乐聚,老同学定中、纪道齐声说这把5A好,在虹桥一带算上等。我好不甜美美。由此我不知道自己悬车之年,不知道天高地厚。便好高骛远起来。《走进新时代》还没有练熟,就想拉刘天华先生的《光明行》。结果换调、换把、顿弓、颤弓,全都哑了火。“手握鸡蛋两头脱”,啥也没学得。几次下来,发现学好二胡太难了。情绪低落,畏惧不前。三日张鱼四天晒网,把这把5A晾在那里。

  不过,每当我回家看见二胡横陈在斗柜上时,好像听到它在呼唤:嘿,亏你还是当过兵的人。那股勇往直前的勇气哪儿去了?这时我也在想,精美的5A不使它传出优美的曲声,是有多大的罪过啊。我重新振作起来,先把曲谱读进去。把握节拍,对应弓上时值。弦上定调和音位的把握,对应曲谱图标符的准度。经过长时间练习和向琴友学习,初识二胡上的6个基本调式的组排、换调、换把。一次,我乱弹《绣金匾》,琴友说我会C调了。可是《山村变了样》,我的弓法指法老是达不到要求。其中一段快弓,更是在“捣蟹浆”。琴友说达到要求,至少要有二胡演奏家水平,要天、人、琴合一的境界。琴友这样一说,我就像皮球扎上大头针。

  我学二胡气馁了。主要的还在于无法进入词曲作家的心绪里。

  在《小花》影片插曲《妹妹找哥泪花流》中,王酩先生比较多用4这个音符,而在第9、10、11、12、13小节中,还连续用上休止。以一种该歌曲与生俱来的节奏律动,让歌唱家李谷一用“气声”演绎,旋律婉转起伏。传达出小花磨难后对亲情的渴望,对自由的追求,有着强烈感染力,让人久久不能释怀。《西游记》插曲《天竺少女》中,作曲家许镜清用了不少4、7这两个一般人很少用的音符,则让歌唱家李玲玉唱得轻松、欢快、活泼,活脱出西域天竺国公主追求爱情的纯真少女形象。

  同是较多地用4、7谱曲,为什么《妹妹找哥泪花流》与《天竺少女》的乐音动感完全不同?这是除地域历史文化外,主要是由剧情背景、歌词情感内容的不同所产生的旋律不同吧。在这两首歌曲中为什么要用较多的4、7呢?演奏者如何体味词曲作家用他们的音乐线条来经纬他们的心绪和用意?这对于只见琴表不就琴里的我来说,永远是一个梦。

  学二胡太难太难了。我又想放弃。

  不过,每当看到这把5A仙子般躺在斗柜上时,我又觉得对不起它。于是百无聊赖地抱起它,每天傍晚练习两首歌曲,再胡来一首演奏曲。《江河水》《草原新牧民》练了好几年了,至今仍拉不出那悲愤欲绝的江水边痛苦伤心的形象;与热情欢快的草原牧民新生活的场景。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随着垂老将至,原本还在远处的美妙琴声,也漂移着渐行渐远了。

  看来,我想拉好二胡的梦想,只能在梦里。斗柜上的这把5A不无感慨:我怎么会嫁给一个笨伯呢?我无奈地应道,我们《相逢在深秋》也太晚了。但我保证,来生一定把作曲家们为你定制的曲子,演奏出他们谱曲时的心境来。要不,我在梦里用你为你演奏如痴如狂、如歌如诉,或悠扬清脆、神采飞扬来,为你赢得掌声。这把5A微笑一下,白了我一眼后,闭上眼睛,静静地卧着,渐渐地也进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