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契约精神 2024年02月02日  

  ■大梁如姬

  在战国的大舞台上,苏秦曾一度是当时的顶级流量明星,连强秦著名的国相商鞅也没有他此刻得以步月登云的荣耀。六国皆以苏秦为相,并赐与之身份匹配的证明——相印。只见苏秦身挂六国相印,脚下生风般奔走在荒烟蔓草的战后废墟之间。

  关于印字,《说文解字》说:“执政者所持信也。”这是表明身份的一样信物。比如,在那个没有身份证、没有照片佐证的年代,苏秦走到某国想办事,只开口说“我是六国国相苏秦”,谁信?谁敢就此听他指令操作?而有了这些相印,哪里有阻碍直接出示证明,效率就高多了。

  除了身份证明,印的另一大作用是官方的法律效应。可以说,官印是中国古代权力集中的重要辅佐道具,也是中国从“人治”走向有系统管理的“法治”的一道桥梁。让我们调转镜头,纵游一下中国几千年历史,一探究竟。

  官印初识

  在秦代以前,不仅天子和官员有证明身份的官方之印,民间也私刻自己所需的印,材质有普通常见的金、银、铜、玉,也有用犀牛和大象骨头刻的,那时候大家的印都叫玺,所以郑玄注解说:“玺者,印也。”只不过,秦始皇一统天下后,为了证明自己皇帝的权威和王霸之气,他所看好和钟爱的,就发挥一贯独占性,要求自他以下都不能用。

  秦朝虽然短折而亡,但皇帝的权威一旦加固,就再不容挑战,汉代沿袭秦朝规矩,只有皇帝、皇后等人的印才叫玺,而且也只有他们才用玉制印玺。

  那么汉代的其他官员呢?

  从最高爵位的“人臣”说起。西汉虽然不再如周朝是封建守土制,但依然采取分封亲戚的方式,让那些“擅长投胎”的孩子成为拥有一方土地的诸侯王。于是,从诸侯王开始,就必须配备自己的王印。诸侯王的印为黄金制,也叫玺。诸侯王之下是功臣阶梯,功臣一般封为列侯,列侯属于外姓人,身份上有很大一个滑坡,所以他们的印都直接叫印,也是黄金制。功臣团队之后,是朝廷主要做事的文臣武将们,丞相、将军是黄金印,名称上又改了一个说法,叫章。年收入在两千石粮食以上的官员,又下降一个等级,为银印。再之后的收入在两百石以上,千石以下的以此降规格,用铜作印。

  一套规格下来,各级别的人身份层级都体现出来了。印章一词也因此诞生。不过,此时官员的印和章尚且没有具体区别,到了南北朝时期,北魏才将印章用法区分开,刻着官职的印称印,刻着王侯等爵位的印则称章。

  另外,上述资料中,似乎每一个层级相应的“钮制”也有所递减,“钮”是什么呢?这就要说到,当时的官员怎么收藏或携带这些“身份证”了。

  汉代及以前,官员的印基本都是随身携带的模式。难道当时的衣服有口袋吗?类似近现代缝合在衣服外的口袋并不曾见,但古代某些时候,看似宽大的袖子并不像我们以为的那么宽广,整条袖口通常只开一只手伸缩的口子,其他部位是缝合的,因此,衣服的袖子也相当于他们的口袋。但我们古代官员的官印并不藏在袖子里,如此高贵的身份特征,怎么能藏着掖着呢?所以,当时的官印基本系在手臂上,或佩挂在腰间。

  系和挂,印上必须有穿孔,而穿孔的部位就是印上面的“钮”。钮上形制的变更,同样是区分身份的一种方法,因此,只有最高统治者的皇帝和皇后才是“螭虎钮”,即雕刻螭或虎伏在印上。皇帝之下、两千石以上的官印都是龟钮;再之后是千石以下、两百石以上的铜官印,它们都用鼻钮,没啥特别讲究,只是印上的钮孔像人的鼻孔一样大小,所以得了这个称呼。

  有了穿孔随身挂,就必须有绳子从中维系,这些绳子被统称为“绶”。整个印的配备可谓环环相扣。和以上的材质、印纽一样,“绶”也承担了区别官员大小的作用。从细微之处着手,方方面面都在体现古代官阶的森严等级。

  基本上,“金印紫绶”就是最高官员的象征,这个规则也一直沿袭到了唐代。所以,文头苏秦一出场就是“挂”六国相印,他们当时对相印的携带方式就是挂在腰间。看客们如果见过博物馆中某些斗大的官印,也许不禁好奇,苏秦一腰悬挂六印,不会腰椎间盘突出吗?这倒不用担心,因为,秦汉之际,官印的大小大约只在二三厘米见方,齐刷刷挂一圈都没问题,威风极了。

  因为这套印绶系统不只表明官员身份,也是荣耀的象征,因此,每当官员犯罪受罚时,象征性的一个处罚就是要追收回朝廷赐予的印绶。

  已知了官印大体“长相”,那么,它的使用方法是怎么样的呢?

  秦汉之际,文书多用竹帛篆刻,官印难以直接盖在上面,必须采用间接接触的模式——将重要的信件和密令封在匣子里,用绳子捆好,再以封泥涂在上面,最后盖上官印,点火烘干。所以,早期官印底下的刻字都在封泥之上。东汉蔡伦造纸之后,又经过了一个漫长的汰旧换新的过程,昂贵的帛书和难刻的竹简被替代,官方的文书都以纸作为载体呈现,此时,官印才不用借助“中间商”,可以直接加盖了。

  而且,随着朝代更迭,官印的方方面面也在发生改变。

  官印七十二变

  到了唐代,虽然继续沿用官印制度,却和汉晋以来有了本质变化:唐代的官印不再是个人的官名印,而变成了官署印。

  什么意思?

  在汉晋期间,官印底下所刻的字一般都是官名,如“左丞相印”“假司马印”“西安丞印”等,而到了唐代,官印的刻字都改成了如“尚书省之印”“安西都护府之印”“尚书兵部之印”等官署的字眼。这种改变,反映的是官员制度的改革:“官名印”更多时候所代表的是担任职务的官员个人,所连带的相关权威也基本是当事人的;“官署印”代表的则是整个朝廷的部门,部门内的职位,无需再体现。个人在其中只是部门中流水线上的一员,流动性极大。

  这样一来,“人治”的功能性弱了,取而代之的是制度和体系的运作。

  据说,甲骨文将“印”写作“抑”,其意义或许正和“官署印”背后统治者所寄寓的作用相同。

  变成“官署印”后,官印不再由官员个人佩戴,而是另设专员保管,称为“监印官”。又因此,官印的体积越做越大,同时,使用方法也更加严格了。比如,某项国家文件需要唐代中书门下的“堂印”盖章,必须先由“监印”官审查无误,然后取出官印,交由主持加盖的“知印”官具体操作盖章事宜。每一道程序都不止一个人经手,分化宰辅大臣权力的同时,也让朝廷文书更谨慎细致。

  在唐朝之前的南北朝时期,官员的官印制度就开始发生巨大的变化。在同一个部门内,只有长官才有印绶。以郡为例,郡府僚属中通常有佐官和属吏两个分化,佐官中有丞、长史、尉等职位,属吏中有“主簿”“督邮”等,而这些职位中,只有长史和尚书二丞配备印绶,其他一律没有。官印的配给大幅度下降。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自晋左迁,中原礼仪多缺”,所以,北魏是在定鼎中原后,沿袭了以往的一些规则,重新再出发,对汉人曾经的所有礼制进行了必要的删繁就简。

  这种只有长官给印,部门其他官员无印的规制,正是“官名印”过渡到“官署印”的重要过程。朝廷上下政务的运作,机构的职能才是主要的,而非秦汉时期的个人及个人魅力。

  在南北朝的南朝,官印也有一项重要改革。

  在南朝刘宋时期,每当官员升迁或降职,他所用的官印都要被新继任者“嫌弃”,而他去任的官职,也会嫌弃别的用过的旧印,所以每每官员有所变动,朝廷都要新制官印,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可这样一来,官印不仅像变成了私人物品,也浪费了无数金银铜炭和人力。于是,孔琳之提倡,除了新设置的官位或官印有所磨损,大家就用一块官印,不需要再多造、重造。

  根据这条记载,不少人因此误解,是孔琳之改变了官印与官员的匹配度,在刘宋之前,所有的官印都是一官一印,卸任也将官印带走。其实,无论是战国还是秦汉的实际例子都证明了前代并非这种模式。

  除了卸任解印,官印还会在什么情况下离开曾经的主人呢?当然是被偷。

  丢官印意味着丢官位

  中唐名相裴度从地方调回中央任中书省长官,不久又加平章事,是名副其实的宰相。二月,天气乍暖还寒,裴度在中书省办公,红泥小火炉,就着小酒,正惬意着呢,左右的人忽然报告说:“官印找不到了。”其他僚属都大惊失色,丢失官印可是大罪呀,唯独裴度面色不改,也不指挥手下做出应对措施,只是继续喝着自己的小酒。手下都禁不住想,相爷不会醉了吧?也不敢有所行动。

  结果,没多久,左右的人再次来报:“奇了,相印又回盒子里了。”裴度听了,依然不发一言。周围的人一边佩服裴度不愧是宰相,有处事不惊的风度,一边好奇怎么他丢了官印就能如此淡定不作为呢?裴度不紧不慢地答道:“这肯定是小吏们偷去盖他需要急于生效的书券了,我们要大张旗鼓地抓贼,他必定情急之下把印烧毁或丢水里,让大家再也找不到。而咱们不着急,他办完事自然就把官印放回来了。”众人更加佩服裴度的气度,因为,官员丢失自己的官印,也是犯法行为,他却丝毫不紧张。

  这项规则由来已久,汉朝对伪造“官印”的处罚也是根据伪印的级别,或者说盗用后将会产生的危害加以量刑,比如伪造皇帝的各种玉玺,处以腰斩;伪造西汉二十级爵位中最高一级的彻侯印,犯人将被拉到热闹的集市当场斩杀,是为弃市;伪造一百石小官印,也要接受“城旦舂”的刑罚。城旦是被派到某地筑城,也就是变成劳役的意思;舂是舂米,是对妇女的惩罚。城旦舂是徒刑中最重的一种,起初是无期徒刑,后经过汉文帝减刑,改为最高六年有期徒刑。

  偷盗官印或伪造官方大型文件的,被抓到就被流放两千里。即使只伪造作用和效应不是那么大的官印,也要处以一年有期徒刑。

  即便是双向惩罚,甚至偷盗和伪造者所受的处罚更重,但考虑到丢失官印会给官员带来巨大麻烦,且他们不敢声张,而技术高超的偷盗者则不一定被抓获,因此,偷盗官印有时甚至成了对官员的一种报复。比如,明代李浚的官印就因为小人挟私报复而被盗,幸亏他自己机敏,略施小计就让偷盗者乖乖地将官印自动归还,反倒成了一段佳话。

  也因此,明清两代经常有这种偷印和还印的故事,宋懋澄在《九籥集》中就把偷印又巧计夺回的事安排到了名气更大的清官海瑞头上。除此之外,明代还有不少侠士助官员找回官印的故事,从民间对官员与官印的维护,足见官印制度的成功。

  这小小的一方印,既是古代的契约精神,又保证了官方的信誉。官员们文书交往中,看到末尾所戳的大印,也就没有疑虑了。对后世而言,官印的变革也让我们认识到了中国古代政府机构的进步和演变,以及各朝代的组织和运作形态,它也是一部微型中国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