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索囊仁清的女儿杨淑芳。左图系1934年庄学本为当时7岁的杨淑芳拍下的照片;右图是叶朝晖拍摄96岁的杨淑芳。
■叶朝晖题记:“端详一张脸就像凝视一口井,所见的倒影是灵魂。”——史提夫·麦凯瑞
庄学本(1909-1984),中国影像人类学的先驱,纪实摄影大师。于1934至1942年间,在四川、云南、甘肃、青海四省少数民族地区进行了近十年的考察,拍摄了万余张照片,写了近百万字的调查报告、游记。他的照片展示了那个年代藏羌民族的精神面貌,为中国少数民族史留下了一份可信度高的视觉档案与调查报告。但直至20世纪末,他的影像才被逐步发掘,其在摄影史上的贡献和地位被重新定义。今年我有幸作为一名对口援助人员来到理县,我随身带着《庄学本全集》,我希望能沿着庄学本的足迹,用手中的相机记录下当下的川西,向心目中的摄影导师致敬。
(一)
《阿富汗少女》是美国著名摄影师史提夫·麦凯瑞于1984年拍摄的一张有关阿富汗难民的照片。1985年,它被《国家地理》杂志选为封面照片,从此风靡全球。美国国家地理学会曾评价它为学会成立114年来最著名的封面照片。
照片出名后,麦凯瑞就一直想寻找“阿富汗少女”,看她十几年来经历了什么,变成了什么样子,想再为她拍一张照片。当初拍照的时候,他没有留下女孩的姓名、住址、联系方式,女孩已经联系不到了。18年后,也就是2002年,麦凯瑞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照片上的女孩,为她再拍了一张照片。
麦凯瑞的照片,总是通过“眼神”来传达这种真实。“人类交流的核心就在于眼神接触——那一瞬间专注力的汇集有着灼热的力量,让你懂了生活在另一种处境中真正的感觉是什么,甚至可以感受到他们内在的灵魂。"
瞬间的接触被照片永恒地定格,再通过复制和传播让无数人完成这种“对视”。庄学本最好的照片也是他的肖像摄影,照片里的人直视镜头,毫不躲避地和日后的观者对视,仿佛要和我们对话沟通。
说回正题。
近几年,许多人开始寻访庄学本拍摄中的对象,不仅找到了他们的不少后人,还找到了照片中唯一在世的人,但是那都是七八年以前的事情了,现在她还在吗?
对于这个小女孩,庄学本文章中有一段生动的描写:
每天我在楼上写作时,索囊仁清的7岁幼女荣中,时常上楼倚在扶梯脚边弹“唝唝”,洋洋的声调,有点像琵琶。她是一个很天真的小孩子,当我问她“你几岁了”时,她因为不懂官话,只有望着我傻笑。我过去要拉她手时,她很快地逃下楼去。后来我知道“谷本”是戎语“来”的话,我向她连呼几声“谷本”,她终是不肯上楼。在我埋头写稿时,她又来了,又掏出那片“唝唝”吹起嗡嗡的声调,虽然没有曲谱,那音律也很悦耳。
(二)
我一到理县就多方打听杨淑芳的消息,得知她还在世上,庄学本拍照的时间过去快一个世纪了,照片上的人竟然还活着,这真是让人惊喜的事情。可是有人说她近年都生活在成都,很少回到村里,不免有点失望,后来又得知她就在村里,但是身体不大好,我有点迫不及待,岁月不等人,我怕失去这次机会。
4月26日,我踏上了寻访之路,带我上山的是开乡村巴士的陈勇师傅,他和杨淑芳是远房亲戚。在车上我心情激动又复杂,当时庄学本拍摄的时候照片的小女孩只有7岁,现在整整过去了88年,她现在怎样?她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吗?岁月究竟意味着什么?它又会给一个人的人生带来什么?
八什闹村坐落在理县甘堡藏寨对面的高半山上,巴士在山路一路盘旋,时光如回到从前。
庄学本完成他的羌戎考察记离不开一个人,也可以说是这个人成就了庄学本。他就是嘉绒汉子索囊仁清,汉名杨青云,懂汉语,当过袍哥,到过西藏蒙古,辛亥革命时剪掉辫子,差点被封建的藏民活葬在河里,他还在村里办过一所中文学校。1934年杨青云已经47岁,身体有疾,但被庄学本的精神所感动,毅然为他担当向导,一路上两个人肝胆相照,生死相托。
蒲溪沟在两座山的环抱中,一条清澈的溪流奔腾而下,两岸是青翠的树木,山坡上是零星的藏寨,从山脚开车约半个多小时,巴士在一片空地停下,抬头看,山谷拥簇着一片村寨,就是八什闹村了。庄学本是从山谷的另一条山路步行上山的:费了很多的喘息,跨上二百米高的“小梁子”,一条山沟显出在我们的眼底,这个梁子是山沟天然的屏障。八什脑就在山沟的坡上,左手是青龙山,右手是白虎山,遥遥相对,形势雄壮。一会儿我们就踏进一座三层楼的土屋中,索囊仁清带着笑站在门口欢迎……
一个人带着微笑站在门口迎接,那是索囊仁清的外孙,杨淑芳的儿子岳天祥。
进了大门,登上几级石阶,一个开阔的天井,大厅里出来一个穿着藏服的老妇,从黑暗中走到亮处,站在门口,对着我微笑,我一下子恍惚,这就是将近一个世纪前庄学本拍摄的那个女孩杨淑芳?
搞了半天我才明白,她是杨淑芳的女儿岳杨珍,她就住在村子里,平时都是她照顾她母亲,她母亲这段时间卧病在床。走过幽暗的大厅,右边一个房间,窗帘透出微光,眼睛适应了黑暗,床上躺着一位老者,岳天祥俯下身对母亲说,浙江的客人来看你了,老人睁开眼睛,看着我,似乎在回忆以前见过的人。
我拿着《庄学本全集》翻到83页,老人艰难地抬起身,眼睛亮了一下,指着照片上的小女孩说:那是我。我翻到87页,老人凑近,仔细辨认,眼睛又亮了一下,指着照片,说那是我父亲,旁边是庄学本,在屋顶跳锅庄时拍的……我提出要拍张照片的要求,老人看着我默认,拍完照片,老人还想诉说什么,但随即眼睛的亮光暗淡下来,我怕老人家太劳神,不敢多打扰,叫老人家躺好,退出房间。
(三)
八十八年了,从一个童真可爱的小女孩到雪鬓霜鬟的耄耋老者,在这漫长的岁月里老人家经历了什么?坐在简陋的天井,我倾听岳天祥的述说:
这房子是地震后重建的,没钱只能造成这样,以前爷爷建的房子要大得多,豪华气派,是寨子上最好的房子。爷爷见过世面,接受了新知识,藏区的房屋窗子都很小,空气不通光线不好,他把窗子改大,还加了西洋的方窗,把每个房间都独立隔开,外国人都很喜欢。
爷爷去过很多地方,能说好几种语言,做过古董、大烟、药材生意,每年都赚一麻袋几百个银元回家,他吃得了苦,大家都很敬重他,名声很好,他在家时,家里来来往往很多人,西藏、蒙古、外国人都有。
爷爷解放前就去世了,解放后我的爸爸是国家干部,在县委工作,57、58年,爸爸妈妈被当作反革命罪判刑,关起来了,罪名是里通外国,第二年爸爸就被斗死了,我当时才10岁。我的一个亲舅舅是个大学生,在北京民族出版社从事翻译工作,也被打成反革命,下放到甘堡劳改,在山坡上挑土摔下来死了。
我们被赶出来了,我们的房屋被集体当了仓库。
(四)
时间到了1976年。1976年这一年对于中国来说是非常不平凡的一年,可谓是灾难重重,也可以说这一年是改变中国命运的一年。处在川西边远山区的八什闹村来了一个外国人叫伊莎白·柯鲁克。
伊莎白1915年出生于中国成都一个加拿大传教士家庭。她的父亲中文名字叫饶和美,华西协和大学(今四川大学华西医院前身)教务长。1938年伊莎白在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心理系硕士毕业后回到中国,1938年走进阿坝地区对藏族部落进行社会学调查,引领伊莎白和庄学本进入这一区域的是同一个传奇人物索囊仁清(杨青云)。23岁的伊莎白中文名字叫饶素梅,在杨青云家一住就是一年,由此和杨家结下了深厚情缘。
文革中伊莎白夫妇蒙冤入狱,1976年刚从文革阴影中解放出来的伊莎白和丈夫一起带着全家踏上重返理县的旅程,他们挂念着千里之外的亲人。
那天我妈妈和我就在现场,岳云祥说。他们从山下走到我们家里,我妈妈看见伊莎白了,但是不敢认,害怕啊!
当时还处于特殊时期,一群外国人来到偏远的山区,一路上都有各个级别的政府官员陪同,当时杨淑芳一家人还顶着里通外国的罪名,有家不能回,而且被告知他们已经死亡,因此伊莎白一家人在故地匆匆待了几个小时就带着遗憾离开了。
当时他们没有通知我们家,就说我们死了,我们一家人明明就在现场,他们说假话。岳云祥说起往事还是很生气。当时县里带队的是县委书记、副县长、公安局局长,还有乡里一帮人,书记说了假话,不说实话,你一个国家干部,你一个党员,你还当书记,你该不该说假话吗?
差不多20多年,他们又来村里了,伊莎白年纪大了,来不了,她的儿子儿媳孙子都来了,妈妈很开心。后来妈妈特地去了一趟北京,终于看到了伊莎白,妈妈还唱起了小时候伊莎白教她的英文儿歌。
今年伊莎白107岁,杨淑芳9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