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炳勋

　　吾乐“箫台八景”之一“盖竹洞天”，其头门路亭有联云：

　　世事多劳，到此开开心也好；

　　洞天在望，何妨歇歇脚再行。

　　上联明白如话，然含冲淡闲远之韵，非俗手所能为也。

　　作者叶公雄弢，一作咏弢。双姓叶娄，单名恳，后号锄非，露抑塞不平之气，当整肃之。其及门陈子崛英撰嵌名联呈教：

　　锄犁仆仆英雄老；

　　非种离离感慨深。

　　本龚定庵“愿将身世老锄犁”句，并含“非其种者，锄而去之”义。

　　公劬学不倦，尝攻读红岩寺，累月不归，诣力日深，早博一衿。继考取巡检职，觉宦海风波，遂消此念，仍醉心于树人大业焉。

　　其于光绪年间，应乐清县中学堂之聘任教席，串讲尽见条理，释义善用注语，肆应不穷，必令豁然贯通。后该中学停办，续于县高等小学堂任监学，尽职尽责，人服公允。入民国后，一膺校长，规画甚力，其效弥宏，望隆山斗。试看吾瓯名宿刘次饶拔贡挽其尊人联云：

　　有子为教育名家，溯当年矩训亲承，学期孟晋；

　　念佛生寂光净土，知晚岁金经日诵，功不唐捐。

　　及民国丙辰（1916），其首任县通俗讲演所所长，定期举办，轮值主讲，关乎世事，兼谋兴革，听者踊跃。连任五年，颇著成效。

　　奈公一病，缠绵床榻，遍延诊治，均无效验。幸及门李子安仑来开数剂，公霍然而愈。遂张盛筵答谢，由李生坐首位，席间奖掖甚殷，取其字曰阆侯，因昆仑山最高处为阆峰巅，冀勉登峰造极也。尤撰名说，亲加缮写，装池赠之，足志鸿雪。

　　后因家累日重，日以杯酒自遣，应故人招约，爰作金陵之行。适高玉衡先生之母辞尘，文孙宗武时任外交部亚洲司司长，特于客次设奠致祭，吊客甚众，评公诔挽遣词运典工雅畅达，许为上乘之作。联云：

　　念菽水以承欢，官可勿为，乌哺却欣有令子；

　　登蒋山而遥奠，母应含笑，凤毛已及见诸孙。

　　时属民国丙子（1936），抗战将起，国势日危，宁复有酒赋琴歌，遂辞归焉。

　　旋慨外侮日侵，山河破碎，恒一杯在手，辄慷慨悲歌，适文社约稿，成《抗战杂感》二章，弟子陈文可、董任飞、朱毅夫诸人竞播正声，足为师门张目。公之佳制录后：

　　白门残客倦还时，忽报岛夷又出师。

　　争地有苗仍梗命，补天无策独支颐。

　　四郊多垒辱何在，五族共和祚未移。

　　寄语元戎诸虎将，长驱应忆伐檀诗。

　　挑灯夜起按青萍，肠断东南半废耕。

　　横海戈船穿腹地，湖山花木拂心旌。

　　两行岌岌忧时泪，百感茫茫垂暮情。

　　欲叩帝阍无羽翼，哀鸿遍野可怜生。

　　翌年，值公六旬华诞，及门群请祝寿。公以时局未靖，生多忧患，清兴已消，乃辞之不获，赋有《六十自述》四章，谨录于后：

　　六十平头一笑过，放怀我且学东坡。

　　闲来捉虱惟谈鬼，老去贪杯若着魔。

　　富贵无心嫌客俗，向禽有愿恼儿多。

　　累人家计重重缚，羡煞春深出茧蛾。

　　寿跖夭颜莫若何？从来修短听阎罗。

　　已经周甲漫云少，若到期颐不厌多。

　　秃笔一支消块垒，破书万卷慰蹉跎。

　　及时行乐君须记，过眼浮华春梦婆。

　　百岁韶光过半强，睠怀身世暗思量。

　　巢书人笑放翁癖，生产我惭陆贾装。

　　学佛学仙徒自苦，呼牛呼马任何伤。

　　逍遥物外求真乐，底事栖栖老未忘。

　　羯鼓楼高挂夕阳，惊人好梦是机枪。

　　河山破碎宁无泪，傀儡诪张别有肠。

　　出狩天王暂避狄，跳梁小丑太披猖。

　　剩周祝我且从缓，待抵黄龙再举觞。

　　上诗充斥谈鬼、着魔、夭颜、修短、阎罗等词组，俱非吉利，此于寿诗，大都避之，独公一用再用，系一别格，洵通达也。尤末句借岳飞语其下曰“直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尔！”渴望抗战胜利之心跃然纸上，读之莫不动容。

　　“乐西三才子”之一洪潜园诗人贺以一诗，载其大集，转录于后：

　　安仁自昔美姿容，六秩今为白发翁。

　　馥桂芬兰欣继美，新缣旧素喜同工。

　　雄才未获牛刀试，女乐常闻马帐中。

　　祝嘏更多门子弟，吟髭笑捋对春红。

　　其受业听雨楼主人次韵寿诗录一：

　　双瞳炯炯耳聪强，大寿汾阳讵可量。

　　不肯衙门长息影，忽惊烽火促归装。

　　团圞骨肉全家喜，憔悴孤鳏一见伤。

　　最羡水心垂暮日，关怀桑梓未曾忘。

　　上后半首谓师将出任乐清救济院院长，此属慈善机构，当大种功德焉。

　　驹光箭息，至民国丁亥（1947），值公七十华诞，其高足弟子仇约三、王亦文、徐敏夫、洪仲侯、陈哲夫、陈济民诸先生，俱属吾乐著名人士，联名发起为公祝寿，顷承张君朋强觅得该年四月十八日《乐清新报》，载《叶锄非七十征诗续闻》，谨将公《七十自述》四律照录如下：

　　浪迹人间七十年，自怜于世太无缘。

　　搴帘厌对知风鹊，抱木甘同浥露蝉。

　　日影横斜催我老，云梯平步让人先。

　　馀生那复知多少，且倒金樽好醉眠。

　　发秃齿危事事更，幸揩两眼尚分明。

　　无官且逐目前乐，有酒奚贪身后名。

　　三代文明同土梗，一经墨守误平生。

　　相逢惨绿皆年少，话到沧桑泪欲倾。

　　马帐谈经年复年，循循善诱愧前贤。

　　学嗤鼠璞遑论价，勇撒皋比且息肩。

　　敝帚自珍频料理，春醪已熟每垂涎。

　　闲愁万斛凭谁遣，默坐澄心学老禅。

　　待抵黄龙再举觞，追思旧句味堪尝。

　　年来日恨从头雪，痛定平添满鬓霜。

　　阮籍途穷悲阻梗，杜陵积暮感沧桑。

　　委心任运随吾好，漫信长生辟谷方。

　　载报尚有其仁棣周子起渭次韵奉祝长句：

　　祝公高寿万斯年，师弟前生亦夙缘。

　　往日风流如逝水，今朝繁响似鸣蝉。

　　及门我愧崇宣后，入室谁居轼辙先。

　　欲试霜锋磨宝剑，中宵起舞未成眠。

　　综上公六旬、七秩两大寿庆，凡锦屏、喜幛、贺辞等，布置有序，益增光添彩。其祖居城南南岸，迁寓乐成北大街集贤巷，顿时宾客盈门，不乏故旧门生，一溯师恩，化雨功宏，实亮丽人文景观也。据公文孙子杰君告，上述珍贵纪念品，早付劫灰，殊表嗟惜。

　　公美丰仪，逾花甲犹应乐清师范聘，任国文教员，浑如儒素，授课博引，遇有叩问，滔滔辨析，实金针度人也。又公及门弟子王亦文校长，屈尊其任该乐成中学文书，乞公撰《五松亭记》。状其马鬛龙鳞，且岁寒乔松，本属后凋，勉志节凛然，须无惭衾影。末引“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以座右之。其笔力恣肆，文气浩瀚，清真雅正，不堕俗障，足堪传也。乃迭经沧桑，此碑早毁，拟罗致碑文抄稿，迄未遂愿，渺无只字，徒一叹耳。

　　及公届杖朝，其心气未衰，诗笔健举，赋有《八旬自赠》一律：

　　八旬早白鬓边须，且倚丛篁据槁梧。

　　静坐悠悠休厌寂，安行步步不须扶。

　　只凭醉倒千愁散，除却闲吟一事无。

　　朋旧过从多许与，似怜已老未糊涂。

　　其及门斗陋室主人次韵奉祝云：

　　七尺昂藏美髯须，白头师弟各魁梧。

　　风流纵似浮云散，文运仍须大雅扶。

　　孟博襟怀应具有，元龙豪气可能无。

　　老当益壮豪情在，期辟蚕丝作坦途。

　　讵料隔年（1959），公遽委化，适公盘桓于令媛处，自温归葬，风雨凄其。幸门庭桂兰敷荣，足堪慰公九京也。

　　乐成八景之盖竹洞天。陈尚云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