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尚云 摄
■叶文杰
入世为仕,出世为隐。入世,能体现个人价值;出世,可回归真实自我。
晋王康琚《反招隐诗》云:“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他将隐的境界分为二种,小隐在山林,大隐在红尘。后人再细分,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
小隐、中隐、大隐的说法,其意义不在于对隐的分类。只要是为人,都要有自己的精神家园,哪怕是一块不大的“自留地”。
乐清被称为“王子晋吹箫之地,张文君入竹之乡”。这两位,一个是仙人,一个是高士。许宗斌先生认为:“王子晋和张文君,一开始就为乐清的文化性格定下了基调。”这基调,是隐逸、自在、诗意,自带一味仙风道骨。
白石山,又称中雁荡山。白石古称仙源,百度有三义:一、道教称神仙所居之处,如洞天福地。二、特指桃花源。王维《桃源行》:“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三、借指风景胜地或安谧的僻境。
我觉得这三种释义跟白石都相衬。
(一)
中雁寻隐,我们一脚就踏入“仙境”。
中雁好山水,最宜隐逸。一峰二漈三湖八洞……山水兼胜,玉甑卓立天心,中雁的一切峰谷云水有它来结构,方不至于散漫无归。二漈蜿蜒萦抱,但见龙街葱郁,碧泉淙淙,青松翠竹间充满鸟语花香。“三湖”是人巧,竟能和天工完美地熔于一炉。我常常想,三湖可谓天人同构山水之美的一个范例。有了这三个湖,中雁再和别的名山比美时才显得底气十足。
高峡平湖,峰峦倒影,实为中雁殊景。四周望去,山峦起伏,云环雾绕。一路上又多小溪林泉,清翠鸟音绿,野香泉水甜。山光、水色,已够我们受用了。
我始终认为,中雁最大的特色是“湖山”。中雁之美,在于湖山相伴、山水相依。湖若没有山的偎依与呵护,不过是一潭普通的湖水;山若没有湖的陪伴与映照,也就成为普通的山了。宋代王观说得好:“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中雁是我学生时代的春游秋游目的地,青山碧水是我对白石的恒定印象。如今成了三五友朋休闲虚度、放缓步履、放松心态的去处,每每有“山中半日闲,尘世已千年”的感觉。
也许每个人从内心里就是需要一座山,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山水。孔子需要一座泰山,让他一览天下之小。李白需要一座敬亭山,让他在云飞鸟尽之际有“相看两不厌”的对象。我是否有权利也要一座山?这座山就是中雁荡山。
以往我是为看风景去看山,现在只为看山而去看山。与朋友相约去看山时,我并没有看风景的意愿,只是想让自己浮躁的心能够安静下来。
(二)
“仙师”和仙境中的人,始终是我们的目光所系。
白石岩又称玉甑峰,当地人又称道士岩,有洞名玉虹。李少和从儒而道,原先是个进士(授太学博士),辞官还乡研习岐黄之术,行医治病,见玉甑峰拔地擎天,山幽洞邃,遂开辟玉虹洞居住潜修,民间多传其神迹。这一潜修就是40年,人称“少和仙”,成为白石山的开山祖师。
据《白石山志》载,“李少和事闻于朝”,三次征召入京,皇帝“问以修身治国之要”,少和应对得当,“赏赐侈甚”。赐归,朝臣毕士安等多为赋诗送行。
白石山留存至今的御赐,有太宗书赐“第一山”,真宗“白石院”匾额,还有宣和五年宋徽宗的“集真观”匾额。
“仙贤大德壮名山,墨客诗家接踵攀”,玉虹洞由此扬名于世。
李少和与宋室结缘,使得中雁荡山声名大噪,嗣后士大夫来游者踵日相接,而此山声名遂与雁荡并称,成为神州东南的道家福地。
钱云孟是位企业家,也是乐清市钱镠文化研究会会长,他对我说:钱氏迁居白石,以“隐逸、乐山水”相标榜。宋代钱氏家族的家风,是以读书乐隐为尚,强调“累世隐德,清白相传。”白石钱氏宗祠的匾额,世传为“文献世家”。
钱尧卿举孝廉,不求名利,耕读传世。
即便是久居庙堂的钱文子,累官至朝散大夫、宝文阁学士,政绩为时人所称誉,又是永嘉学派的重要人物。虽心存君国,而性格恬淡,每怀归隐之思。“身似暮云低更好,心如归鸟倦知还。”所以晚年退居家乡白石山下,教学著述以终。
更有明代钱存,人称小隐先生。以隐居读书有声于士林,朱谏等邑中名士纷纷作诗制歌,刻石题壁。“金门侍漏养机关,人在红尘汩汩间。传与溪山钱小隐,功名虽好不如闲”。
云孟说:“如今白石钱氏安居乐业,以钱镠文化研究会为平台,传承《钱氏家训》,积极开展读书、助学活动,以家风建设助推乡风建设。”
(三)
中雁多古寺观,彰显隐逸文化之盛。
从唐而元,集云道观、延祥寺、集真观、水帘洞、刘公道观、仙源道观等,不一而足。
中雁道观寺宇亦独特,很难把一处寺宇人为地归到道教或佛教。历史上时道时佛,兴废更替。
刘公谷西龙寺本名刘公祠,属道教,更名西龙寺后属佛教。西龙寺前东首有属佛教的大雄宝殿,西首有剑峰道观的大罗宝殿,属道教,而剑峰道观又归属西龙寺管辖,形成佛教寺院管理道教的奇观。
儒、释、道三教和谐相处,具有鲜明的三教合流特点。集真观位于玉虹洞中,宋真宗、徽宗曾赐额,历史上先道后佛,而今佛仙并坐,儒释道共处一檐。位于东浃村的集云道观,前殿有取儒释道三教和谐相处之义额“三教圣殿”,建有纪念叶适的三间两层“藏经楼”。还有联云∶“儒释道三教,虽曰异流同宗旨;东西漈二水,纵然分派共渊源。”
与其说佛道隐尘世,毋宁说觉悟者活出本真。
(四)
中雁寻隐,自然少不了历代文人游历白石山的诗文。
有人统计,编入《白石山志》、清以前咏玉甑峰与玉虹洞的百多篇诗歌中,有半数以上带点儿仙韵,如:“神仙异迹常传流”,“清虚古洞仙人家”“日车未侧访仙宫”“烟霞常护此中仙”……仙文化积淀丰厚。
吟咏中雁的诗歌,文人志士的隐逸情怀显露无遗。
“山林有真乐,富贵何足求。但愿乞二山,不封万户侯。”这是王十朋“同钱用明钱用章游白石岩”时的内心向往和自我表白。
“偶穿白石寻黄石,却倚青松慕赤松”。这是苏轼好友、北宋乐清县令周邠心目中色彩斑斓的隐逸生活。
“九霄星斗随樽动,万壑烟云绕席流”。这是清初白石人支时英一个人的秋夜仙界体验。
“相远亦相亲,吟中得几人?扁舟当夏日,胜赏共闲身。山雨曾添碧,湖风不动尘。晚来渔唱起,处处藕花新。”这是翁卷与友人夏日扁舟白石湖的逍遥游。
(五)
中雁归来,我们沉浸在“隐”的感悟中。
其实,白石的隐逸,是以出世之心,做着入世之事。出世是为了更好地入世,入世是为了达到出世的境界。
李少和修炼40年,依然悬壶济世。不为良相,则为良医,是宋代士大夫们的理想抱负。
钱尧卿创办了白石书塾,“四方从游者至千徒”。钱文子开创了白石书塾第二个高峰期,倡导德、智、体全面发展。经宋、元、明、清依旧书声不绝。听云孟说过,钱氏后裔正在为重建白石书塾而努力。
隐是一种修行。从广义上说,修行是净化自我灵魂的过程。
人的修行有多种。宗教徒有修行,尘世中的人也有修行。崇尚自然,是一种修行。善待自己和他人,是一种修行。修桥铺路,是一种修行。解除他人痛苦,是一种修行。修行的人,面目不狰狞,慈善,温和。
南师说:中国人修行的最高境界无非就是“佛为心,道为骨,儒为表”,简单点讲就是“拿得起,想得开,放得下”。
每个人心中都有桃花源。每个人都可做“圣人”。
桃源虽美莫外求,净土就在吾心头。
隐是一种生活方式。物质丰裕的时代,不管人生处于何种状况、哪个阶段,无论人生的舞台大与小,无论职业、地位如何,“我”都要处理好与自然、他人和自我的关系。
《小窗幽记》有句:闭门即是深山,读书随处净土。我喜欢这句话,因为它提供了一种方便,让我可以常做半日隐士。听一首歌、看几页书、临一份帖、描一幅画、做一夜梦时,便隐于歌、隐于书、隐于帖、隐于画、隐于梦中了。
隐在我看来,代表一种美好脱俗的生活,一种物质简朴、精神丰盈的生活,是“诗意的栖居”。
中雁寻隐,只为能寻得一份兼济与独善的充分自洽,寻得一份圆融通达的内心安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