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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版:文化周刊

故乡的甘泉

  故乡的甘泉

  ■陈友中

  如今许多人喜欢山泉,为打到好水,开车数十里,等待三四小时也无怨言。我儿子亦然,常常到老家打水。我吃到故乡水,便油然忆起那两眼沁人心脾,此生难忘的清泉。

  泉在淡溪与楠溪江支流的源头——莆岭边上。

  永乐交通的主要古道莆岭,乐清几本县志都有记载“莆岭接永嘉”。它建于明代,曾为“盐道”。至于半个多世纪前,浙南地区许多“三不管”的地方都出现小商品贸易集市——官方称为“黑市”。岭窟与岩上厂(唱)就是典型。农历旬二·七集市。永嘉来管理,转移到岩上厂;乐清来打击“黑市”,又回到岭窟。因此莆岭之上行人暴增。

  岩上厂那眼泉水在一段平路与树荫的溪边,在一块巨石的遮蔽下清澈透明,冬暖夏凉,四季不竭,名闻遐迩。一位有文化的路客说她可与“四大名泉”媲美。后来有人测出纯净度好,碱性,其面积不过40厘米见方,是永乐行人期盼之处,歇息之所,振作精神之地。

  莆岭古道,几乎昼夜应接不暇。乐清上来的,有赶集的农民:从蒲岐、南岳、清江、南塘等地担盐、米、猪肉、海产涌上来。也有永嘉人到虹桥“三·八”集市购得“虹桥货”,一二百斤的重担,压得脚底龟裂,留下艰难痛苦的痕迹。虹桥到此40里,个个精疲力尽。溪泉是他们的上等饮料,自备的麦饼、粟饼、硬米粿、番薯饭是他们的美食,泉水边上石阶、草坪是他们歇息进食的“驿站”。

  路人到此几乎都卸担畅饮几个竹筒在他们手上传递。饮足水便说“啊,真舒服,比美令琼还好喝!”有的抹下嘴到树荫里纳凉;有的肩挂汗巾到东面溪潭里洗一把;有的初挑者肩头被木头磨破,血肉粘连衣服,用泉水冲洗伤口;有的掰碎干粮蘸水吞咽……

  最令人心酸的是那些少年背树客。他们不过十六七岁,瘦小的身躯被树压得佝偻,肋骨清晰可数,却倔强地不肯示弱。他们互相打气:“喝饱了,翻过坳,就能购物赚铜钱,回家喝上阿妈煮的卵茶、番薯汤!”

  “喝水”也显现众生相。多半按部就班,礼让三先,喝毕将水桶轻轻地放回原处;也有的争先恐后,站立着将筒扔到小水潭里;个别拿到别处喝,将水筒扔手榴弹似地扔向溪里或别处,“啪”一声竹筒很快破裂;也有年轻人为年长的服务——自己饮后带水让年长的喝。

  喝足甘泉,他们在此沐浴凉风,海阔天空侃大山,十多分钟后便心清气爽,恢复精力,各自“重操旧业”。前者去,后者来,又一拨路人续演前者的“戏”。

  为了让路客喝上水,喝好水,我伯父每年都制作十多个竹筒。伯父小时学过篾工,他从自家的竹园里砍来一两株竹子,切成十多段。一节竹子一端斜削,中间穿进两三支箸那么长的柄,用来舀水,一筒不过半斤。我曾问伯父“筒大点,让顾客喝个够多好?”伯父笑着说“小孩不懂,不是伯父小气。”接着他讲了个故事:一个乐清人在楠溪背树,烈日当空,到一户农家讨水喝。那农妇倒了碗热水,还在碗里撒一撮米糠。这壮汉心里不爽,但又口渴难忍,只得呼呼地吹开米糠,慢慢地喝。尔后农妇告诉他说:“客人,你勿责怪我。大热天,外热内凉,所以我给你喝温水;再一碗水咕噜噜倒下去,会伤到脾胃,弄不好还会呛进肺里,所以放了撮米糠,让你边吹边喝。大汉转责怪为感激。同样,夏天到此喝水的都口渴如焚的,水筒大,客人就会一饮而尽,不利身体。竹筒小点,喝完再舀,就有停顿。”闻此,我豁然开朗。因此,伯父对扔水筒的行为很不爽,经常语重心长地劝顾客送回原处,别砸坏了。可有个路人砸裂了竹筒,伯父说他几句,他却气势汹汹地说“这破东西值多少钱,老子赔你!”弄得伯父摇头叹息。

  再尝尝岭窟那穴特别清泉。

  这儿饮水者与岩上厂的几乎是“原班人马”,但环境迥异。

  这里有“送命岭”与“救命泉”之称。岩上厂坳西侧便是永嘉的岭窟自然村。山坳到岭窟有一段石径很陡,几乎直上直下,叫车桶坑岭,没有卸担的余地,被称为“过命三斤”之岭,也被人称为“送命岭”,但天公作美,岭半腰有一眼泉水从一米多高的石壁间渗出,积成一眼盆子大小的浅潭,也长年不涸。边上有嘴巴大的缺口,正好让人喝水。路人挑着担,用挡柱拄着喝。俗话云“渴时一滴如甘露”,甘露直入喉头,凉透全身,舒爽全身,振作全身。有个担私盐的路客说“晴天担盐怕打办,雨天赶路怕盐变汤,只有这清泉帮大忙。”也有人戏称:“喝一口,续半条命;喝两口,再爬十程。”其实在此饮水只是解渴而已,无法歇息。这让人喝水之“口”,也许是人长年累月用嘴唇磨出来的。

  为何被叫做“救命泉”呢?背木头和挑农产品的披星戴月,个个筋疲力尽,疲惫不堪,饥渴难忍,喉咙冒烟;早去晚回的挑柴者亦然,秋夏之际,四都、淡溪的砍柴男女半夜起身到永嘉山买柴或砍柴,山谷里只有烈日没有风,汗水淋漓、湿透衣襟,气喘吁吁。他们到“送命岭”艰难攀援,寸步难移。此时,这眼泉水便成了绝望中的“救命泉”。他们喝了水,力量大增,转个肩,再拼命攀援几十米,便是岩上厂坳。那儿乐清的风从淡溪吹来,自然之风,习习凉风,令人神清气爽,远胜今日的电风扇、空调。

  泉眼无声,见证了当年人间谋生之苦楚。他们双脚量过千山万水,吃尽千辛万苦,温州“四千精神”实为他们的写照。如今回顾两眼甘泉原址已不存在,一由于造淡下公路为泥石所淹没;一为溪石所埋。“肩挑背负”已为汽车、列车所取代,这儿已回归原始状貌,但这清纯甘甜的水却还留在当年路人的心里,他们子孙的闲聊中。现在常见小车直奔而来,走下三五老少,老者指指点点“就是宕,我担到该宕,喝一气水。这水呀,比眼下什么冰激凌、凉饮、人参汤都好百倍哪!”

  故乡泉乃长寿水——我所见到的山面人多半高寿,好山、好水、好空气、好风景滋养着他们;四季辛勤干农活,披星戴月去虹桥。脚康手健,腰板硬朗,到了耄耋之年,依然劳作不辍——劳动锻炼了他们。我与阔别五六十年的埭头长辈邂逅,八九十岁的都不见老,还似六七十岁。

  故乡的泉水承载着五六十年前那艰难岁月的回忆,也见证了千百年来山民生活的艰辛与坚韧。每到那两眼泉水的原处,总依稀看到那清泉仍在流淌,流向远方,清清地流向远方;耳畔响起先哲名言“清者自清浊自浊”“恬淡无人见,年年长自清”……想到这些话,又似喝下了更甜美的精神甘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