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俩的童年后园
■ 崔宝珏
几乎每人都有过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童年,那是命运给人的短暂惠顾。
我,我的哥哥宝玉也是一样,我们兄弟俩的童年有着共同的欢乐,这欢乐来自乐清湾海角一座老屋的后园。老屋离时代已经很远,木构人字型低檐瓦顶,吱呀一声,通向后园的老旧后门一推便是生机勃勃、花香草气的春天。一个早晨起床双眼一眨,热气腾腾的夏天扑面而来。这个接纳了我们兄弟俩童年的后园,与邻家的前园仅隔一条木槿栽种的墙。我和哥哥宝玉每天在后园腾闹玩耍,密集的脚步踏实了菜垄间平底的沟。人生的欢乐从这里开始,后园成了我们兄弟俩人生道路的第一个驿站。或者说,是我们走向艰难命运的出发地。
这块小天地与我们相逢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我们是二战抗日风暴下降临这个世界的新生命。人生应当美好,何况是童年。我们光知道玩耍,还不知道向往。乱世中的恐慌、忧愁,生活的艰难,我们体验不了,一概由大人担当起来。爸爸是个失业潦倒文人,曾给乡镇当过事务员,教过书。妈妈搞家务。那时,弟弟妹妹还未出世。
后园开辟在一片荒芜中,小小的三垄地,菜垄边的空地有一株桃树,桃树边堆杂着乱石、碎砖头、碎瓦片、碎玻璃、破缸破碗等等,被荒草和薄荷掩盖着。木槿墙边有一株桑树,古老的身姿向菜垄倾斜。我和宝玉最关心桃子、桑葚和挂上木槿的荔枝瓜(学名苦瓜),才闻到成熟甜蜜的气息,立即采摘,那是我们最美好、最贪心的零食。
夏天的每个晓前,我总是最早起床,首先造访后园。在静谧安详中倾听晓时的音韵,探寻的目光写满每个角落。四面都是虫声,低而微的、来历不明的混声和音在耳边细密萦绕,萦绕神志意识的触角。晓色调度着这轻松的、意味深长的旋律,随着晓色转换,鸟雀醒来亮起嗓门,昆虫的演唱立即交班给鸟雀。我察觉着花与草的暗语和生长的微颤,分辨着花与草悄悄发送的香气。有的花还保持着睡态,已醒的花刚刚生出色彩,瞬间一美与我相对凝视,告诉我开花的秘密。饱实的花蕾正在为黎明的开放做足准备。天未大亮,已有蜂蛾飞在花上闪动翅膀。清新的露水,每一叶每一花湿湿地反光,积极地仰向即将到来的晨光。每天,我都有不同的发现。我挂念着泥土中的神奇,会在每个夜里冒出什么东西。我骤然瞥见夜里蜕变的知了从泥土中爬上木槿,旁边还有刚蜕的壳,真是无法相信知了有这么回事。宝玉也起床了,和我一起收拾知了壳(中医称蝉蜕)。收拾知了壳成了我们夏天的重大任务。每天可得四个五个,几天积累下来,有了二十多个,我们兴冲冲双手捧着到中药店卖了,得到一二个铜板,顺便买了糖果甜甜地享受。
爸爸妈妈种瓜菜时,我和宝玉帮着干,我们因而指认了许多瓜豆菜和一些花草。看到种子打中一个时间突然发生急要破土出世的芽头,然后,你拉我我拉你地长出茎叶,让我们天天巴望它们长大。八棱瓜、丝瓜的花是淡黄色的,散慢地开在墙边、路边,滤出清纯的风,向我们投送亲切的眼神,耐心地向我们全程呈现开花、结果的情景。我们全副心情注满一条条垂下的果实,讨论着怎么吃,这条清蒸,那条鲜炒,一一为它们排了计划。等到果实粗壮,急急摘下刮了皮,搁在饭上清蒸,拌上盐,味道好极了。芥菜的叶是肥肥的,妈妈经常剥几张搁在饭上清蒸,拌上盐也很清味。妈妈太劳累了,早餐后即到河边洗衣服,洗完衣服赶紧磨大麦,大麦粉打成粗面,一次中餐就费去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有时妈妈到后园摘几把番薯藤叶,烧在机器面中也是一餐。后园油绿的木耳菜,妈妈摘了一把叶,开水一泡便当好菜。全家三餐多是吃稀饭。那时,我和哥哥谁知道家中的生活是这么维持下来的,那优美的炊烟下是何等的辛酸。爸爸书房的正方形大木窗朝着后园,我常听到他的吟叹。后来才弄懂有这么两句:“麦饭葱汤实可怜,麦饭葱汤暖丹田。”
当我长大理解这些句子的含义,也是感叹不迭。而且还联想起古人漂泊在外,无法孝敬家中双亲的伤心。也以麦饭为题材,伤心双亲没有麦饭充饥。
一年到头很少吃到零食,知了壳换来的糖果,成熟的桃子、桑葚、荔枝瓜是我们意外的获得。妈妈有时抖出几个铜板买一二个甜瓜或一些杨梅、杏子等,让我们解馋。我要多吃,宝玉总是让着我。
宝玉性格显得稳重,我却不安分,激情跳跃。他的稳重分明在我的面前摆大。他知道的事比我多,我对他一讲一听,二讲二听。我坐在后园的菜垄边手抓野花,听他讲了一个人生中听到的第一个故事,意外地感到这个世界还有听故事这么一种美好。哥哥说,有一个人名叫张大眼,在路上捡到一个杨柳神,带着杨柳神到县城。杨柳神忽然开声:张大眼,好大胆,一千铜钿三十板。张大眼在县城走啊,走啊,被衙门差人抓去见县官,县官打他三十板。张大眼说,真的打了三十板,杨柳神在路上就说过一千铜钿三十板。县官听了,就给张大眼一千铜钿。
这么一个简单的、不像故事的故事,大大发动了我的疑惑和想象。捉摸不透其中意思,总觉得太有意思。宝玉也是听来的,也许他也捉摸不透其中意思。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悟到县官听了张大眼的话,看重这个能够预言的杨柳神,把它留给自己,才给了张大眼一千铜钿。我和哥哥在这个多情的后园,多情的园角种下了菊花、凤仙花、时辰花,它们在阳光下、雨水中与我们谈心,说着生长的快乐。我们的眼睛天天闪耀着花的光彩。有一次我们到电旋大伯的大院子里玩,发现石阶下有两株柚子苗,我们喜滋滋地拔起,移栽到自己的后园。这两株柚子苗在我们每天拍着巴掌的鼓励下日渐长大,终于开花结果,满枝头圆滚滚地诱惑人心。后园成了我们了不起的后园。
我们捉蟋蟀、逮青蛙、逗土狗、挖蚯蚓,我们用小石子猜一二三,用木槿皮做哨子。我们抓现成的菜叶、葱蒜摆家家,用砖头、石块搭小灶烤番薯。我们每天为后园忙碌着,笑得开心,玩得忘形。我们有争吵,爸爸妈妈总是护着我,我小么。我们从不打架,只有一次我要与哥哥打架,哥哥只是在我右手肘砍了一拳,又在左手肘砍了一拳。我的手臂一痛,就不能打他了。
哥哥读小学了,后园仍是欢乐的发源地。他一放学便到后园和我一起玩。有时搬过瘦长的旧木凳坐在木槿花下看书、写作业,还教我读书:来来来,来上学。这时,我的活动性更强,玩耍的能力也越高级。每当后园知了声响起,就像听到战斗的号角拿起武器(一头粘了蛛丝的竹竿),冲向后园,一眼便打准树枝上的知了。我的竹竿一伸,在知了翅翼上一点,知了大嚷着,被我粘住了。金虫三三两两飞来吮吸桑树杆、桃树杆上的胶液,我把它们一只只捉住,关在玻璃瓶中。有时把知了、金虫用线拴起,飞着玩。
桃树边的荒草丛中潜伏着狸猫、虫蛇、老鼠,以及老鼠的亲戚瞎眼鼠。狸猫是家猫养久了无人供食而成的野猫,荒草丛中有时突然仰起一个猫头,我大喊一声挂树头,野猫呼地一声闪走了。我小小心心走近荒草丛,双眼长满警觉,看到残留着被吃得差不多的鸡头、鸡肚肠。一天夜里,妈妈听到鸡窠板响动,起床点灯。我和哥哥也跟着来到鸡窠边,一头野猫双眼射着光芒,箭一般划开夜色,钻出后门框下的空隙逃向后园。只见鸡窠中母鸭的头露出鸡窠板与鸡窠板相隔的间缝外头,是这头野猫伺机鸡窠边,一爪伸进间缝抓住鸭头,拖出鸭头咬了几口。由于间缝不大,无法把整只母鸭拖出来,只能一次又一次发起攻击,抓了一把鸭头咬它几口。母鸭的头便呆在鸡窠外头下垂着,缩不回鸡窠。哥哥跺着脚埋怨,批评母鸭:你这只笨鸭啊,太笨了,头为什么不缩回窠中!我也跺脚责怪母鸭是只笨头鸭。接着,我和哥哥气愤得不得了,哥哥说抓住它!我应声当然抓住它!第二天一早,我们拿木棍在荒草丛中敲打,那头野猫呼地蹦出草丛跳出后园。我们追过几条小巷,野猫几转几闪,逃得不知去向。
从此,我和宝玉常向后园荒草丛中投掷石块、瓦片或拿木棍敲打,表示我们的决心,不让野猫在此潜伏。
不觉间,后园的牵牛花又盛开了,它蔓在木槿上绽放纯蓝的花朵,在晨风中闪闪生辉,滴响晶莹的露珠。飘着白云的长天,也是纯蓝的,纯蓝得有什么说不出的意思在闪烁。整条木槿墙的木槿花也呼啦啦地开放,坚持着粉红的色彩,与牵牛花相间着、相映着、交流着友好的气息。好耀眼,好可爱。可喜的是种在老屋墙脚的南瓜,自作主张地蔓上屋背,也不问一声这苍老的瓦片日后经不经得起大南瓜的压力。这屋背是厨房间的披房,很低很低。墙脚有二块条石平铺着,我们一站上去,脑袋就可以高出屋背。屋背有烟囱,烟囱边长年搁一个扁圆的酱缸,豆板酿的酱。酱缸中酱着一二根刀鞘豆。刀鞘豆酱熟了味道特好,我和宝玉争着吃。这蔓上屋背的南瓜藤,藤头快要伸到烟囱。该怎么对付,哥哥与我商量着,把它牵绕过烟囱和酱缸。结出南瓜时,在南瓜下面垫一块板。我们看着它淋雨,看着它晒太阳,日日变大。大南瓜黄熟时,全家人宝贝一样把它摘下迎进门,欣喜得如过节日。
更巨大的欣喜是有一年,宝玉种下的一株冬瓜,粗壮的瓜藤顺着老墙脚,顺着青草碎石小径一个劲伸展。瓜藤蔓到了老墙脚的转角,不能再伸展了,我们已经知道藤的性情,把它调了个头又一路蔓了回来,再把它引上屋背,让它在屋背自由自在地延长。居然结出十多个冬瓜,大的小的一齐摆在屋背,别有一番景观。有几个特别大,邻居人人称赞。这件事成了我们后园的特大新闻。
这个有菜垄、有木槿墙、有桃树、有桑树、有柚子树、有花朵、有荒草乱石的后园,被我们兄弟俩鼓捣出很多亮点。我们尽情地游戏、玩耍,不知道时间一直走着,不肯停留半步。年龄从后园轻轻滑过,宝玉小学毕业了,我也已经读了几年小学。生活的担子就落在作哥哥的肩上,他只有失学,终年辛苦在田头插秧、割稻,在山上种麦、种番薯,在海边滩涂上捕小鱼小虾、拾螺蛳、捉沙蟹。对于童年后园的作用,这才有了新的认识。这共同欢乐过的小天地,原来是全家活命的自留地。既给了我们童年的精神寄托,滋养了人生智能,又使我们度过了二战乱世时期的生存困境。
一转身,已是二十一世纪,村庄一座座拆迁、消失,新结构的楼房改变了原生地貌,也改变了人的生活形态。作为心灵绿地的童年后园也已消失。我和宝玉也老了,我们只能用回忆走进童年后园的光影中,晒一晒人生中持久的怀恋之情。我们忘不了从中赚取的人生欢乐。人生是一场无法重来的旅行,与童年后园相近相依的日子,与宝玉形影相随的日子,算起来已过去了七十多年。我们兄弟俩坐在一起,两颗劳顿、苍老的心贴近那回不去的童年后园,漫漫地、慢慢地感慨一番,抚慰一番。我们明白,世界事物没有永远,难得的是,一世一遇,我们兄弟了一场。难得的是,我们相亲相爱地兄弟了一场。
编者按:本文作者崔宝珏先生因病于2016年11月24日辞世。此文成稿于今年夏天,系崔先生住院治疗前创作的最后一篇文章,该文也有别于他以往惯常运用的寓言、诗歌、小说等文体,以散文的体裁出现,行文平实,情真意切,特以全文刊发,以飨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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