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椿:善古文辞 尤长于诗
■吴济川
林大椿(1812-1863),字萱士,号恒轩,乐清翁垟高阳村人,其父林启亨,博通经史,擅长诗文,曾执教梅溪书院,清代乐清藏书家之一。林大椿少时受家学熏陶,聪明好学,十七岁考入温州府学,后与瑞安的孙衣言、孙锵鸣、黄体正等同学游学曹星槎先生门下。
林大椿一生教学、读书、著述,可谓学富五车,多有建树。他既是学者又是诗人,涉及的学术领域很广,“凡历代经史及天官历算家言,皆能穷其精微,善古文辞,尤长于诗”。他的文学成就主要是诗,质量和数历都可观,足以留芳。
林大椿存世的著作有《恒轩诗抄》《恒轩遗稿补遗》《求是斋诗抄》《红寇记》《垂涕集》《垂涕集补遗》《粤寇纪事诗》《恒轩文集》。这几个诗文集收在乐清文献丛书《林大椿集》,赵挽澜先生编注,2013年9月线装书局出版。另有林大椿古文辞研究的《海澨方言》,包文朴先生校注,2014年12月线装书局出版。林大椿散佚的著作还有很多,如《兔园册》《刘蒙川年谱》《菜香室文抄》等,另有《研经堂随笔》,民国乡贤高谊先生为该书作序,《序》说“此册凡三万五仟余字,分三卷,而末卷最多。似于读书时遇有异闻别解为人所未经见,或难为人所经见而一时不易辨析者,皆手录之,积久成帙。”
早期诗特色
林大椿的诗歌创作成就最高,赵挽澜先生把林大椿的诗分为三个时期,即早期诗清雅平和,不激不励,中期诗成熟,得自然之趣,晚期诗沉郁伤时。
《恒轩诗钞》和《恒轩诗稿遗补》为早期作品,清丽纯雅,许宗斌先生评他早期诗为才子诗,“才情充沛,或明丽、轻快,或豪放、高昂,或婉约、蕴藉,风格或有不同,追求和表现美则是他早期诗歌创作的共同特点”。早期诗多写山水自然风光,这与他青年时期的生活境遇有关。他出生在殷实书香家庭,父亲林启亨,曾执教梅溪书院,这样的家庭环境为他提供了钻研学文的物质保障,也奠定了精神基础。他读书广博,涉猎百家,尤爱山水田园之趣,如他的《春日即事》《春日八咏》《夏日偶成六首》《秋日即事》等诗都写得明丽清雅,表现出朗朗皓月的人生意趣,如他的古风体长诗《大龙湫歌》写得气势浩荡,意气风发。诗曰:
怒霆鞭龙龙上天,洪流迸进银河边。倾泻波涛一万斛,飞向雁荡山之巅。山高势急不能束,直下千尺杂云烟。绝顶怒流劈空起,依岩傍壁何足传。不寒而飞雪,不云而雷电,百千万幅鲛绡联。大风横卷帘粉碎,斜日旁照虹倒悬。咸阳宫中裂缯帛,吴越江上控弩弦。天女散花龙华会,将军舞剑鸿门筵。骊龙睡醒欲飞去,之而鳞甲起蜿蜒。低昂奔激突然下,头角坚劲石壁穿。有时凝神气静穆,如怨入如诉浔阳弦。有时作气不可近,两军相战鼓喧阗。万色千声难摹写,文工画妙心茫然。岩腰一缩如斩铁,再接再厉相盘旋。或五十步或百步,前后左右中央偏。纵横挥霍无不到,纷纷弹落兜罗绵。直是化工尚才气,词源三峡倒奔泉。又是禹迹未经过,洪水横溢虞夏前。不然文人精灵聚,韩潮苏海山中连。问水无言山不答,控龙去访蓬莱仙。
他的《雁湖观出日歌》也有同样的气韵,其语言功力、运思格局可见一斑。孙衣言说他的诗“于儒书确有见地而又泽古甚深,故朴处弥华,淡处弥腴”。
他早期诗歌中写游赏登临、田园风物无不开怀谴玩,尽兴吐韵。早期作品中怀人诗也占了很大比例,写得情谊深挚,非一般应酬诗可比,如《怀黄君菊渔》《春日忆友人》等都写得入情入理,“徒倚前庭怅艳阳,牡丹花片落池塘。我思之子春三月,所谓伊人水一方。湖海豪情浮大白,风云壮志策飞黄。此心料得怀思共,何事经年靳短章。”(《春日忆友人》)
郑雨亭是林大椿的表兄,大他十九岁,郑早年师从永嘉宿儒张筠皋、陈春堤,深谙经史,徐德元作《雨亭明经传》说他“试辄高等,顾数奇,秋战屡北。”后办玉溪书院授徒。林大椿少年时期跟随舅父董新诚就学玉溪书院,时董新诚也在玉溪书院讲学。多年后,林大椿回忆与雨亭相处的情景说:
往事低回最系思,两人恩谊两心知。回看总角趋庭日,正值程门立雪时。经学渊源君受早,文坛名字我来迟。家翁况是阿郎舅,卢李交情厚自待。”
(《寄郑雨亭三首》之一)
抒写亲情友情,寓情于事,表现亲情之美,友情之美。他写友情的诗也多寓情于事,寄情于景,写景入理,不作无病呻吟之句,不作虚设景语,不矫情造作,如《赠友人》:
本是多情者,情多恨亦多。
看花争惜别,对酒且高歌。
月色人千里,琴声客半酡。
相思无限意,渺渺白苹波。
首联警辟入理,颔联寄情于事,颈联寄情于景,尾联用典,意味深长。借用王国维的诗学标准,就是“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孙锵鸣评其五古诗说:“诸体五古为最入理处,如聆太古琴音。”
林大椿早期作品写山水田园风光,摅怀友情亲情的诗颇多,其风格多样,登临山水诗多豪迈雄阔,田园乡情诗多秀雅清丽。林大椿青年时期的文学成就得益于嘉道前后乐清比较安定的社会环境以及殷实的书香家庭,充裕的条件,良好的教育,奠定他深厚的文学根基和形成多样化风格,使他中年时期走进深刻,走进思想的理法。
中期诗的主要特色
许宗斌先生说林大椿中期诗是学人之诗,正如黄景仁所言的“结束铅华归少作,屏除丝竹入中年”。这些评价都是恰当的,他的中期诗收在《求是斋诗钞》,共一百多首诗作,约作于道光中期和咸丰年间。林大椿形容这个时期的创造风格说:“且子不见夫春林黄鸟乎,飞翔乎山梁之上,栖迟夫涧谷之间,颉颃其羽睍睆,其声自许其适乎律吕也,谓天下之能鸣者莫之及矣。洎引之以九皋之鹤,高岗之凤鸟,且自悔其所鸣之小矣。”这是林大椿《求是斋诗钞》序中借秦青答薛谭的话以自喻,认为诗趣在自然,“顺性而然而无不然,是谓天籁,天籁者,真意之谓也”,林大椿诗歌创作中的“天籁”,是指去粉饰,毋雕琢,不造作,他在《与履舟论音韵》中也说:“壤歌与衢谣,文从字亦顺。此中有天籁,后起徒淆紊。悠然求其源,悟微本来性。”他在很多诗中写过他的诗学观点,而且身体力行,形成这个时期的诗风。孙衣言说他的“五言诗质实有义理”,如《夜坐有感》:
夜漏沉沉月亭午,雷声隐隐作风雨。柴门竹屋中有人,一穗红灯花正吐。予怀渺渺著作林,前后茫茫各千秋。风流寥落大雅稀,昔人雕龙今画虎。金针补缀紫凤图,学绣十年自辛苦。峨眉顾影各自怜,绝代佳人和处所。枝梧斗室心悄然,细雨打窗客无语。
林大椿博览群书,形成自己的理论体系,他的《题壁自警》诗是一篇及精辟的诗学论著,也可作文艺学理论。如关于读书的意义,他说:“奇才多读书,或为书所锢。庸才不读书,临事多辄误。无书诚空虚,多书亦浮慕。要知古大儒,不徒守章句。不见乡武侯,素怀世经具。读书观大意,治蜀有馀裕。”强调读书要灵活,要学习古代那些大学问家不泥古,不守旧,像诸葛亮那样“读书观大意”,这就是陶渊明的“不求甚解,每有意会,便欣然自得。”又如:“读书如治水,宜知其脉络。导淮达诸江,导河通诸洛。因源而及流,百川得大略。有合乃有枝,亦有旁附著。绘诸指掌图,详明资考索。不然两眼糊,望洋徒向若。行遇蹄涔满,亦思谋斟酌。挹注忘其源,止堪供一喙。”关于静思的妙用,他说:“此身方寂坐,此心已他驰。问之何因尔,触物有所思。所思忽中变,顷刻百合离。”他一生读书,总结出来读书的方法也就真实可用。关于创作的灵感,他说:“好诗如灵禽,飘然与我遇,稍欲把捉之,随风忽飞去。”(《偶作》)他对吸收民间文化有极大的兴趣,并予以高度评价,他说:“里巷歌谣词,如出圣贤口。见浅与见深,待人自领受。”
中年以后的林大椿主要是总结自己长期创作的实践经验,并归纳出具有指导意义的文艺理论,以诗形式表达出来,比如他对文学的批评以自然为最高标准,他用了一个比喻说:“评文如评花,要求真芬馥。但玩礬头山,生气少清淑。但买剪彩花,往往乏含蓄。得趣贵自然,精神满其腹。”这个时期除了思想和学理上的成就外,创作诗歌也走向理性,尤其是他的怀古诗和怀友诗更显特色,如《感怀八首和石生蕴山》《钱塘怀古》《咏史五首》。
但这个时期的作品多限感悟性而少广见,题材略显狭窄,还属于书窗生活的写照,缺乏更广泛的社会现实生活的观照。这一缺陷到了他的晚期创作才得以弥补。
晚期诗歌的价值
真正使他走出书斋,把目光投向复杂多变的社会生活是在清咸同之间,林大椿的人生已进入不惑之年,他亲身经历战乱的苦难,目睹战争带给乐清人民的深重灾难。他亲历离乱之苦,目诸家园毁于战火,生灵涂炭的现实,写下了大量的感时忧叹的诗,《垂涕集》《垂涕集补遗》等就是这个时期的作品,这些诗真实地反映那个时期的乐清民生苦难。如《城上乌》记述了一户人家五个孩子,一天之内两个儿子被杀,三个儿子被虏的惨状,其诗曰:
城上乌,尾毕逋,辛苦将五雏。五雏随母栖乔木,交喧呼。五雏随母迁深谷,声呜呜。忽然鸷鸟来搏击,双睛瞿。两雏宛转死,毛血皆模糊。三雏被攫去,影绝天一隅。城上乌,四顾心烦纡。五雏无一留,死别在须臾。悲鸣咽,风雨怨愤惊菰芦,两雏长已矣,三雏尤可虞。雏兮返故乡,无使母泪枯。
又如《难民谣》记述乐清百姓在离乱中逃难,家破人亡九死一生的悲惨情景,诗曰:
乐成被虏万壮夫,分随贼目如傭奴。乘闲逸出十一二,馀皆迫胁从驱驰。此去他乡各异县,井里不同风景变。家人悬念徒呼号,只有梦魂来相见。往度括苍西复西,龙游开化及兰溪。回首家乡在何处,重山复岭云雾迷。有时乘夜戴星走,倘被追回立斩首。奋心努力脱贼巢,前途又有官兵守。官兵相望又民兵,剥去衣装诉不明。手指发长呼逆党,每从刀下了残生。呜呼难民命太苦,避得豺狼更遇虎。纵教伙伴十人归,得到家门无四五。艰难险阻民备尝,可怜骸骨委他乡。忍教反正之人死非命,是直驱之从逆无逋亡。贼党日坚民日怨,隐忧此事非寻常。
林大椿目睹乐清被战火摧毁的残酷现实,田园荒芜,民生倒悬。他为死难者悲吟,为逃难者忧叹。他的笔尖蘸满人间血泪,写下了大量的现实主义诗篇,真实地记录了乐清历史上那段苦难的历史。如《徭役九首》《老人叹》《空城谣》《瑶岙行》等诗。与上两个时期的诗相比,具有了广泛而深刻的社会认识,真实地表达了诗人同情人民、关爱生灵的思想感情。这样的诗就有了生命价值和历史意义。
明经林君恒轩传
■徐德元
林君衡轩,余莫逆友也,以同治癸亥十一月卒,春秋五十有二。越明年八月,其三甥郑子景崇、景庚、景文暨其徒黄子允升、陈子诰来谒曰:“舅氏殁年馀矣,深愳令闻之无传。先生与舅氏交最久,知又最深,,敢乞一言以垂后。”余曰:“诺。微君言,余亦将有作也。矧重以请乎,其敢不以文辞。”
君讳大椿,字宏训,又字旉言,世居邑之高阳里。祖惠斋公,有功水利,邑乘纪之。父明经礼门先生,能绍世德,为邑名宿,耄耋考终,强仕后诞君。
君幼慧,十七岁入郡庠,旋食饩,试辄高等,秋战屡北,以亲老家居授徒,从游累百馀人,成就多知名士。而最契者,唯黄子、陈子。事亲若孺子,慕友姊氏甚挚,三甥得其指示,各出人头地。昆从兄弟,怡怡如也。娶余族妹,静好无间。女二,已适人。中岁得一子,未冠殇。晚娶簉室石氏,甫妊而君卒。
君性和易而节概懔,如非公事,未尝至宰室。与人重然诺,轻货贿,家中赀不吝施与,赴义尤劬。尝偕余修七里埭,备极劳劬。地团海塘圮,君督修甚勤,众被其泽。先世多藏书,手置益富。质敏而勤记诵,博洽经史子集外,百家之说靡弗览,术数之学靡弗通晓。诗学自汉魏迄元明,含英咀华而题材典瞻,雅近玉溪生,制艺陶冶前明及国朝诸大家,而笔意类廧东老人,骈体端庄典丽,则合六朝三唐而成之也。晚岁刻《白石山志》,复网罗邑儒先文献,以抱残守坠为任。惜天靳其年,赍志以殁。
悲哉!呜呼!太史公所谓天道是耶非耶。君家累世厚德,泽在乡闾。君克广前烈宣昭,令闻而禔躬制行,醇谨无过,博古多闻,为邑宗仰。君子人与君子人也,乃才屈于遇,以明经老。耆寿未臻,似续又靳,虽善人有后,理所必然,而与其食报于身后,孰若亲见之之为美。
余自弱冠交君,意气相洽,善过相规劝,数十年如一日。二家相去十余里,扁舟相过访,岁每数至,至则促膝谈燕,纵论古今成败得失,间及时事,相与拊膺太息,不觉彻曙,留连信宿不忍去,去必送至河干,相携手立语移时。君至余家然,余至君家亦无不然,而今已矣。追维往事,涕泗潸然,余又何能一日去诸怀哉。
王建秋 作
《虹寇记》书影。
林大椿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