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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加平
何白:甘于恬淡的“布衣诗人”
何白(1562-1642),原名守白,后改单名“白”,字无咎,自称丹邱生,晚年又号鹤溪老渔,别人也称其“丹霞先生”。生于乐清县城丹霞山麓(今乐成街道金溪村),童年随父何导迁居温州城。据朱烈先生《鹿城诗人寻踪录·何白及其诗歌》一文(见《鹿城文史资料》第10辑),“何白的九世祖伯原从温州迁居乐清县城西郊丹霞山(即白鹤山)金溪”,那么也可以说,何白的祖贯仍是温州城区人。
何白自称“少孤露,年十六七辄能操笔为诗歌,刻烛累千余言,淋漓自喜。”(见《柯茂倩歌宜室集序》),说明他少年(十六岁以前)丧父。有的学者误会了“孤露”的意思,说何白家境贫寒,这是不合实际的。从何白的经历来看,他的经济状况不会太差,甚至应该算是比较好的。
何白的诗歌启蒙于他的祖母。何白的祖母是乐清北閤隐逸诗人李经敕之姊,何白在《李后峰先生传》末说:“白五六岁时,间就祖母宿,每天明,祖母从枕上授白诗数章,或对句一二联,已而谓白:‘此诗汝舅祖后峰翁所作也。汝聪明,他日亦能继翁作此否?’白虽童而騃,而精神意气亦稍稍知向往。”从这些自述文字里大致可以看出,何白对自己的诗歌才华还是很自信的。事实上,他在二十岁以前,就已经在温州地区负有诗名了。
何白出名,最早与一位叫陈其志(号景湖,福建莆田人)的永嘉县令有关。何白十九的时候,在张东越家“授徒”(当家庭教师)。张东越名鸣鸾,是张璁的孙子。陈景湖在温州期间大约与张家有往来,一次在墙壁上看到何白的题诗,很是欣赏,两人于是“握手订交”。大约也是在此后不久,何白一度到温州府担任了一段时间的“小史”(相当于文书一类的低级属吏)。
万历十五年(1587),何白二十六岁时,武陵人龙膺(字君御)从徽州贬职到温州担任府学教授。龙膺十分欣赏何白的才华,集合了一批当地名士举行诗会,为何白举行了隆重的成人礼,还到处为他扬名(“加诸冠,集诸名士赋诗而醮之,为延誉海内”),何白名气从此更广为人知了。龙膺还在温州组织了一个文学社团“白鹿社”,自任社长,何白、王光美(季中)等地方俊彦都参加了这个社团。
到了万历十七年,龙膺升职到南京担任国子博士,不久,何白也去了南京,寄居在温州人项敬祖(字季舆)家里,与当时的诗坛盟主王世贞,以及大名家吴明卿、陈继儒等交往。第二年,陈其志也移官长洲(今苏州),邀请何白前往,何白在那里又结交了冯元成、周公瑕、王百谷、张百起、钱少室、赵凡夫等名士,并且结识了台州人黄孔昭。这年年底,何白又与王光美一起去了一趟北京,与程仲叔、梅季豹、潘景升等结社赋诗。三个月后,万历十九年春,何白离开北京重新客居苏州。
从万历十七年到十九年,何白在南京、苏州和北京结交了大批文坛高手,写了大量的诗歌,个人阅历、文学水平和知名度都得到了提高。其间,万历十九年的一次经历让文士云集的苏州人对何白这个温州布衣刮目相看。当时,苏州人吴叔嘉集中了吴越文士四十二人,在虎丘宴会,即席“分韵赋诗”。与会诸人看何白年纪轻,又来自文化相对落后的温州地区,心含轻视,就预先安排他写一首七言排律、押“八齐韵”(排律句子较多,而且中间的句子都要对仗;“八齐韵”字数较少而且多僻字,押这部韵的诗创作难度较大),特意让一名叫白春衫的名妓替他抽中这个签,有意窘他。何白得韵后,潜到附近的寺院里动笔,众人派员去索要诗歌,何白没有给,大伙就哄笑,以为何白写不出来躲起来了。稍后,何白的诗作成了,众人捧着读了一遍,大为惊骇,“相顾失色,以为一军皆北。自此名震寰中,如洛阳妇女皆知司马”(见清郑应曾《何丹邱先生传》,收入温州图书馆藏梅冷生编《温州区地方资料汇编》抄件)。
何白生平最后一位重要的知交是缙云人郑汝璧(号昆岩)。两人于万历二十六年(1598)结交,当时何白三十七岁,在此之前,他还游览了杭州和今天的湖北一带。郑汝璧年长何白十六岁,当时因丧母在家守孝。两人结交后的第二年冬天,何白从华盖山迁居西南郊的渚浦东村。万历三十二年,因郑汝璧的聘请,何白于上元(正月十五日)后一日动身前往郑氏任职的榆林(今属陕西省。郑汝璧于万历三十年仍以右佥都御史巡抚延绥,管辖范围包括今陕北延安、绥德、榆林一带)担任幕僚。在榆林期间,何白替郑汝璧编校了私人著作《由庚堂全集》,并协助修纂《榆林志》。榆林是当时边防重镇,地理环境与社会氛围都与内地有较大差异。何白在幕中“间议兵谋边计,动中机宜”。空余时间里,与郑汝璧“坐青油幕,饮葡萄酒。座设氍毹,筵开玳瑁。健儿舞塑,迭奏铙歌,娈童持觞,新翻乐府”,或者“提数千骑猎沙碛中,旂彩蔽天,甲光耀日。佽飞拥貂额以前驱,不去戛凤槽于后劲。陕陇健儿咸知开府有重客,出观大蒐,无不扬鞭角技,割鲜刺肥,生噉其肉如甘露玉浆。复于马上盛陈音乐百戏以媚先生,斯亦极人生之壮游豪致者矣”。这段经历对何白中年诗风的形成起到了重要的影响(见清郑应曾《何丹邱先生传》)。
万历三十三年,郑汝璧升为兵部右侍郎,总督宣大(宣化、大同)山西等地军务,何白辞归渚浦东村。此前,郑汝璧计划向朝廷推荐何白,何白“拂衣不受,长揖归庐”。从这一年起,除了万历四十六年在福建游历一个月外,何白再没有离开温州;郑汝璧也于万历三十五年去世了,何白作《祭郑司马昆岩先生》以怀故人。
何白晚年基本过着杜门谢客、精研理学的隐居生活。期间,天启元年(1621),次子何永年(字叔眉)中举,地方官打着仪仗上门祝贺,何白也不肯相见。这段时间,他写了不少与儿孙有关的诗文,与少数故旧保持文字交往,并为章恭毅公(章纶)祠堂等乡邦建设作记。但他也不是刻意把自己与社会隔离开来,仍是关心国家和地方大计。万历三十五年,温州大水灾,何白作《大水叹》等诗;万历四十七年,山海关总兵杜松(何和杜在榆林有同事之谊)亡于清兵,何白赋《闻杜鹤林大将军阵亡》诗;崇祯五年(1632),海寇侵犯永昌堡,把总王安国等死事,武弁韦古生率众保全城堡,何白作诗《赠韦宗一冠军御寇东瓯》,并作长序记其事;对于当时宦官横暴、农民负担过重的社会现象,何白的诗歌也有反映。
不过总体来说,何白的最后二十年是以恬淡为主要追求目标的。迁居渚浦东村时,何白就表示自己“每企先民高逸之风,颇协长林丰草之趣”。万历四十年夏,何白特地作了《和陶渊明饮酒诗》二十首,以示志趣所在。崇祯十年除夕,何白有诗自况:“五朝身历风三变,谁识空山老逸民。”崇祯十四年,同为布衣诗人的邢昉作《东海叟行赠何无咎》,称何白是“八十龙蟠此林薮”。崇祯十五年,何白在渚浦东村逝世,享年八十一岁,葬于瞿溪金岩头,据《温州名胜古迹》记载,上世纪“三十年代其墓尚存,墓碑为‘大明何高士无咎先生墓’”。
何白一生不追求功名,不当官,把主要的精力和才华放在诗文创作上,有“布衣诗人”之称。何白成名较早,屡受奖掖,激发了自信心和上进心;年寿较长,亲历明朝由盛转衰的变革和动荡,同时也得到了中晚明以来文学思想的激荡和砥砺,思想上日趋开放与成熟;游历“南泛沅江西人秦”,几及半个中国,结交广泛且层次较高,山川人文、民风民谣滋养了才华,拓展了视野,丰富了创作路径,锤炼了文学风格。何白生平没有大起大落,中年后即过着隐居生活,在大量创作诗文的同时,兼长绘事,他的个性和成就都具有典型的传统士绅风范。下面尝试着分类描述何白的文学与绘画成就。
现实题材诗歌。中晚明时期,除了几年短暂的革新气象外,总体上处于君昏政乱国衰民荒的历史下降趋势,何白的现实题材诗歌反映了这个阶段的社会特征与民生疾苦,大多来自身历耳闻,言之有物,有感而发,读之触目惊心。如《门有车马客行》记叙甲午年洛阳大饥荒人相食的悲惨情景,“百里无人烟,落日寒苍苍”,可谓字字有泪。又如《溪翁行》记述山民生活的艰难,《大水叹》写大水溺死多人的惨状,《六月初四日,风雨拔木,海潮骤溢,濒海舄卤,荡析无遗……》描绘出明王朝摇摇欲坠的危机,都极具形象和历史价值,后人因此说何白“诗源七子,而多关切现实,佳者有杜诗遗韵”。
纪游交往诗歌。何白从青年时代起,至中年隐居前,有近二十年的壮游经历,在饱览山川的同时,还收获了大量诗歌。其中既有写家乡的雁荡山、玉甄峰、大若岩、江心屿、南麂岛等,附近的天台山、缙云山、富阳、杭州等,也有写吴、楚与西北边塞的清秀瑰丽、雄奇壮阔之景。举一首《黄鹤楼》为例:“武昌城下汉江流,武昌城上黄鹤楼。古人今人不可见,江草江云相与愁。远天万里送飞雁,长风八月吹行舟。从来二别伤心地,一望烟波堪白头。”虽然有模拟唐人诗句的痕迹,但仍是另有一番意境,别具一种风味的。
何白的朋友交往诗歌数量也不少,单是酬赠对象就有六百多人,体裁上有赠友、送别、唱和、庆挽等多种,其中不乏深情雅致之作,如《寄程仲权·时仲权客楚中,有悲愤诗歌见示》:“萧瑟气悲哉,登高宋玉哀。无情江汉水,有限古今才。裘马雄心改,风尘老病催。楚天寒雨夜,旅梦好归来。”
乐府诗、竹枝词。何白注意向民间歌谣学习,还尝试着将民间故事入诗。他写了一些仿南北朝民歌的诗,以及乐府诗和竹枝词,其中一篇五言乐府诗《哭泉篇》写的是孟姜女、范喜良传说,全诗有三百四十八句,是一篇不多见的文人长篇叙事诗,也是少见的关于孟姜女传说的文人诗。何白的竹枝词中也有写民间故事的,如《迎龙母词》《雉子班》《蜃徙谣》等,也有写蜀、楚风情的,如《夔州竹枝歌》:“滟滪滩偏与水争,水奔石怒作雷鸣。不知呜咽缘何事,好似郎心长不平。”都清丽可爱,风致摇曳。
边塞诗、闲适诗。何白的边塞诗颇唐人风格,萧索而不失豪骏,这一方面与诗人的榆林幕僚生涯有关,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何白的内心世界还是有着兴亡关怀与经纬志向的。何白晚年的闲适诗尤为可读,如《和陶渊明饮酒诗》二十首之一:“我昔来渚东,遂营一亩宅。西眺梅尉山,子真有遗迹。胜日呼所亲,当杯宜满百。弄舸返衡门,门庭月初白。高明亦何为,徒令鬼神惜。”模仿陶诗韵味而自具怀抱,非真隐士不能为此,经繁华者方能归真,即便放在历代仿陶诗中,也能占得中上品。
散文。何白的散文文笔清新,富有情趣。写人尤为传神,如《李后峰先生传》,写隐逸诗人李经勅(先生)与归田官员章玄梅(公)两位乡先辈半日相处之状,极是可爱,如在目前:“一日,先生过公,公方倚檐挟册。日向午,公亲握二升麦,命先生引磨,相对亹亹谈自若。麦成屑,旋命内治不饦,共饱啖,佐以赤苋紫茄,谈极洽,日晡乃引去。”何白的游记散文隽秀有逸气,《游武当山记》状青羊涧涧底乱石,“如断洼,如残璧,如药磨,如齑臼。可泳,可沿,可踞,可倚,可晞发,可濯足,可施酒榼,可支茶灶。种种具备。”“予胁息万绿中,斜日入林,翠阴浓淡,落霞曳彩,时补树隙,交相映发,表里虚明,如坐滇南料丝屏也。”他的《雁山十景记》,有人认为可以与元李孝光的《雁山十记》相媲美。
诗文总况及集子。何白的文学创作以诗为主,现存有两千多首;散文精而不多,《汲古堂集》及《汲古堂续集》所收不过两百多篇;词却一阕也没有,这也许是受前、后“七子”复古文艺思潮的影响,以“词为艳科”,不屑于填写。
何白早年出过《山雨阁诗》《榆林草》两个集子,现已不传,只留下《山雨阁诗》的两篇序。《汲古堂集》是何白生前亲手编定的诗文集,初刻于万历四十三年。《汲古堂续集》出于何白死后,没有刻本,只有几个残缺的抄本存世。2005年沈洪保把《汲古堂集》正、续集合并,校点出版《何白集》(温州文献丛书)。
书画。何白聪颖博学,多才多艺,诗文之外兼擅书画,在明末清初颇受推崇。书法以行书见长,宗法“二王”、米芾。温州博物馆藏其书法七件,其中一件行书中堂纵横跌宕、气势宏大,旨趣高迈,得晚明风气。绘画以山水见长,兼能兰竹。《明史会要》《明画录》称其“山水得方方壶(元方从义)笔意,清老可尚。竹石亦最烟润。”“山水用笔疏散而有法度,清劲合法。”温州图书馆藏有山水两件,兰竹一件。另有行书手卷一件藏中国历史博物馆。
(本文参考了沈洪保《何白集·前言》及《温州名胜古迹·明何白书画》)
淮南归兴(四首选一)
初阳古洞敞三扉,忆昨题诗坐翠微。
缑岭已骑孤鹤去,鼎湖无复一龙飞。
坛前竹浪云连屐,石上松涛雨湿衣。
翻架残书风策策,满庭黄叶旅人归。
诗人朱长文卜居广陵(二首选一)
板桥廿四接隋堤,故苑离宫取次题。
不是幔亭无梦到,江都花月使人迷。
夔州竹枝歌(五首选一)
人言宋玉凭荒唐,浪传神女下巫阳。
秋来好作还家梦,舟过阳台莫漫狂。
何白行书七言诗轴
何白空林泉石图轴
何白行书《煎茶七类》卷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