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跳舞 也许我的人生注定是寂寞的。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我突然口吃起来。同学们耻笑我,学我哆嗦着嘴唇结结巴巴的怪样子。老师为了纠正我的“毛病”,有意识地经常在上课时提问我,鼓励我大声说话;父亲更是动用了残酷的土方法——在雷电交加的雨天将我带到街上,趁我兴高采烈地淌水玩的时候,冷不丁狠抽我的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嘴里流血。然而,他们所做的一切不仅没有治好我的口吃,反而使我自卑,使我变得敏感而孤僻。说话对我来说成了一件痛苦的事情,即使没有“少和人说话以免丢丑”的父训,我也羞于开口说话,转而越发亲近书本,如饥似渴地用心用眼睛和书中的人物交谈。尽管不可否认我竟然因此而得益,以高分考取了理想中的大学中文系,但我没有朋友分享快乐,没有朋友为我庆祝和送行,喜悦中难免渗出几分苦涩。 上大学后我努力改变自己,早上到校园后的林中大声练习演讲,各项集体活动积极参加,然而我的口吃丝毫未见减轻,说话时依然受人嘲笑。我知道很多人学我的怪样子是在和我开玩笑,但我不喜欢这样的玩笑,那是在糟践我的自尊。毕竟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已增加了许多,对不尊重我的人要么回避要么反击,而对从不拿我的缺陷开玩笑的人报以十二分的热情和真诚,天长日久,我竟有了有生以来第一个知心朋友,他就是同宿舍的李文。 李文乐观而稳重,做事非常有主见,他对时事、文学等等的看法常常使我茅塞顿开。促使我和他倾心交往的原因,除了他不取笑我口吃的缺陷外,有一次我在校刊上发了一篇散文,他看后跟我说,你写得太含蓄,散文是直抒胸臆的文体,遮遮掩掩该说不说只能让人觉得做作,你不妨写得直率些激情些。这是有人第一次和我谈论我写的东西,尽管是批评,但我感到从未有过的亲切和兴奋,我感激他,这种感激使得我身不由己地接近他。于是友情驱走了我的孤独,大学生活变得明媚起来。 谁知明媚之后便是阴霾。大三开学的时候,李文没来报到,第二天就传来了他的噩耗;他在赶火车时,乘坐的出租车发生了车祸。听到这个消息,我呆愣在那里足足有一刻钟,脑子一片空白,整个人都是麻木的。一个人的消失竟然是如此简单,这让我感到冷酷和震惊。在收拾李文的床铺时,我看到了一张别人抓拍的我俩说话时的照片:我张着大嘴,下巴吊得老长,因为说话卡壳而急得面红耳赤口眼歪斜,他站在旁边友善地笑着。这张照片我从未见过,我猜想他一定是怕刺伤我的自尊心而有意将照片藏起来不让我看到。我越发伤感,眼泪不知不觉夺眶而出。有一段时间,我对学习都失去了信心,觉得那是一件无意义的事情,不定哪天我也会在这个地球上消失。可是时间终究把悲伤冲淡了,我想,我不是还在这个地球上生存吗?人生是一条不归路,只要终点还没有到达,无论是独行还是结伴而行,你都必须往前走,既然如此,就该走好啊! 临近毕业了,舍友里除了我都有了女朋友。晚上,他们忙于和女友约会,宿舍里往往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感到孤独,但也清静,利用这难得的无人搅扰的时间拼命读书和写作,到毕业的时候,我发表在各种刊物上的散文、小说超过百篇。正是凭着这些作品,一踏出大学校门我就顺利地在一家国有企业找到了工作。而我的那些室友,有的一年以后才谋到一份并不称心的工作。我不认为我的运气比他们好,如果说运气,倒是我时常处于孤单寂寞之中,这使我得以心无旁骛地专心于学业和为自己的将来夯实基础,而这在有些人眼里是活得窝囊和不堪忍受的。 勤勤恳恳地工作了两年,突然一日接到一封读者的来信,信中引用了很多我的文章里的话,说她几年来一直在读我的文章,我的文章给了她很多启迪和感动,因此很想和我做个笔友。这封信使我激动不已,能够得到读者的认可,对读者有所帮助甚至使其感动,这是任何作者都梦寐以求的事情啊!我连忙给她写了回信,对她欣赏我的文章表示深深地感谢。我们的交往从此开始。我得知,她是一个年方二十的女孩,跟父母经营一家小百货商店。我像大哥哥一样耐心回答她提出的各种问题,还应她的要求将她手头没有的我的文章整理成册邮寄给她。渐渐地,定时给她写回信成了我生活中顶顶重要的一项内容。经过几个月的神交,她的来信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明显地表示出爱意,而我也为她的真挚所动,不可救药地深深地爱上了她。我还从未得到过女孩的青睐,但我同样渴望爱情,渴望被人爱和如痴如醉地去爱一个人,而她的来信第一次让我感受到了那种热血沸腾的兴奋和温馨。我们虽未曾谋面,但已心心相印,我相信她就是我的情缘。我十分珍惜这渴望已久的、意外的爱情,给她邮去礼物,为她献上我能想到的最优美动听的词句。那几个月我感觉自己生活在粉红色的梦境中,连走路都觉得欢快轻盈。 深秋,她的生日那天,我一大早匆匆赶到单位,因为我猜想她一定有信来。就在前三天,我特意上山摘了一片枫叶夹在信中寄给她,祝她生日快乐,祝我们的爱情如枫叶般火红。刚一踏进办公室,就见我的办公桌前坐着一个姑娘,同事冲姑娘努努嘴对我说:“找你的。”我的心一惊,立刻预感到是她!她长得比我想象中还要美,整个屋子都仿佛被她的光彩照亮了。她的突然到来,无疑是想在生日这天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我一时激动得不能自持,仅仅“你好”这两个字竟憋得我面红耳赤抓耳挠腮,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我张口结舌的怪样子是很难看的,我看到她的表情由喜悦而惊愕而失望,其中甚至还有某种愤怒,好像我一直都在欺骗她,我是一个卑劣的骗子。我意识到我们的爱情正在被我的口吃吞噬,我绝望了,颓唐地走到窗前,再也不敢看她一眼。她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我知道,她永远再不会给我来信了,所谓的情缘不过是一个虚幻的风筝,在现实中无法放飞。 也许是独行惯了的缘故吧,失恋使我心疼,但并没有失魂落魄。我恨自己口吃,可也知道这是我的缺陷不是过错,如果他不能容忍这一点,那么对她也就不必过多留恋,因为她根本不是能和我结伴走完一生的人。 在人生这个大舞台上,我们并不总是有舞伴的,或者我们舞得正欢,舞伴忽然走了,这时不论悲伤、愤懑还是孤独,我们都必须独舞下去,因为人生是不能停下来的。 ■克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