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作欣赏
Z
ongyi
■徐汝舜
干岭是大荆西北面的一座山岭,离高地仅半里路,它是横亘在仙溪通往大荆路上的两座山岭之一,另一座是下岙岭。这两座山岭耗去了行旅之人几乎二分之一的体力,我来回翻越它至少有上百次的经历。
干岭不仅是座岭,更是一个古村落。它是一个小型的山城,分岭西、岭东一体两面。岭头朝东有一棵巨大苍老的古樟,树龄估计六、七百年,是那一带硕果仅存的古树了。树底下是一幢祠堂老建筑。昔年,古民居排列在路右侧横向矩离不过四、五十米的狭长山坡上,成梯度式错落分布,从岭脚到岭头也就百余米矩离。岭西是龙避岙,面朝仙溪方向。山脚下,是蒲溪的龙滩段。澄碧的溪水,大片的沙滩、湿地,青翠欲滴的“溪柳丛”,层层叠叠地向西延伸而去,直至远处白茫茫天光山色共徘徊,那是南閤地带的景致。
岭东坡度较平缓。远眺东南方两座青山相接处,即是石门潭,近邻的村子叫蔗湖。小块的高低不平的稻田,建构成一幅优美的田园风光。画家冯炎先生的故居,座落在东麓平地上,两间低矮的小瓦房诉说着早岁的贫寒。如果不是前年略经修葺,亦建起一幢水泥新楼,在周遭钢筋水泥楼群的挤压下,就会显得太寒碜了。新建的朝向大路不高的围墙门台,是花岗岩小筑,门楣上方是赵乐强先生题写的“冯炎艺术观”。石柱上楹联一付:“寂寞千山石,浩荡万水舟”。字迹高古典雅,都是凸出石面的阳刻。这副联语,基本上概括了冯老的艺术特色。这个别具一格的小台门,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中,透出一股清新古朴的文化气息。它素雅、淡泊、低调、静默、与世无争,如同故居的主人。
我与冯炎先生素昧平生。那天在画展上,跟他打了个照面,上前跟他说:“冯老师,我也是大荆人,仙溪的。”他轻声答:“仙溪我没去过”。他年轻时离开家乡,求学、革命、工作,长期居杭州,如果不是晚年离休后回故居画画,恐怕连左邻右舍都不认识他了。
冯炎先生1949年7月毕业于杭州《国立艺专》绘画系,那是林风眠主持的南方最高艺术学府,应是中西绘画双修的。曾师从潘天寿、黄宾虹、诸乐三,为郑午昌入室弟子,得过很好的绘画训练。正如他跟我市某领导说的那样:“原本拿笔的手却拿起了枪”,一直在省政法系统工作。但热爱画画的初衷没有变,业余仍坚持涂几笔。在上世纪九十年代首次在市文化馆的展览中,那时还未形成自己的面貌,故留给人的印象平平。但时过十余年,在今年捐给《周昌谷艺术馆》的101张作品的部分展品中,则呈现出不同于别人的美的崭新气象,观后,令人极为震撼!
我细观展出的部分作品与《冯炎画集》,得出如下印象,他的艺术之路历经五个阶段。前两个阶段是传承,蓄积能量;后三个阶段是“衰年变法”,厚积薄发,突破成法,蜕蛹化蝶,终成正果。
一、学习传统技法,临摹古今名家作品。如年代不详的《仿郑午昌》,2000年作的《仿黄宾虹》,2007年作的《仿弘仁》等画。也许这类临摹的作品汗牛充栋,这只是部分代表作而已。这些作品都临得很像,且都是以点石皴为主的画风,透露出他的趣味爱好,为他今后的创新打下基础,显示出传承的血缘关系。
二、在具备了传统技法的基本功后,师造化,邯郸学步,亦步亦趋,画出一些近似传统的作品,还未脱离前人巢臼。如1996年画的《燕尾瀑》、《荆山》、1963—1964年作《雁荡写生长卷》。但从这些图式中,已见出他的爱好所在,喜用披麻皴加苔点组成连绵不断的山峰,但还是传统的以形写神。若是停留在这个阶段,好则好矣,却是走老路、炒冷饭,还是无多大艺术价值的。可叹的是,绝大部分画人都停留在这个阶段,不能自拨或沾沾自喜,难以登上大境界。
三、进入2011年后,他已是87岁,终于顿悟到“衰年变法”之路,这是关键的一年。探索石纹皴,并将之极大化,将传统的石纹皴解构、重组,积点成面,以点造境。用点的浓淡、粗细、疏密、聚散、错置,组合布白。只是此点非圆点,是中国水墨契入性很强的皴点,可长可短,边缘毛糙粗砺,有亲和力,随势而为,得益于家山的浸润熏染,具雁荡山破火山形成的石纹理的特征。用白描的点皴,画出一幅幅“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近似抽象的山水画。
这时候的皴点已经意象化了,象从心生,强调主观意兴,不管土坡、石坡、树丛,全是用点组织画面。只是在某个“画眼”处,画上个把人物、屋宇、亭台、舟楫,使观者又回复到具象的现实中来。这样的皴点,能窥见笔墨情趣,又是抽象的图式符号。如2011年作的《南山高》、《谢公岭》、《唐生雁荡行》、《观音峰》、《白描》,2012年作的《唱》等。这在中国水墨画中别创一格,自成一体,不再象任何人了,已是冯炎独有的图式语言了。(图1)
千遍一律决非艺术,那是“流水线”上的产品。细观其画,每幅皴点都有不同变化,于细微处求变化,和而不同,幅幅都有新面貌。
四、在皴点组成的白描上敷彩或泼墨泼彩。第一类,如2011年作的《天竺》,2013年作的《天柱》、《又仿古》,用淡赭渲染的暖色调;如年代不详的《三折瀑》、2012年作的《雁荡》,2013年作的《小青绿》,2014年作的《临安》,用青绿色渲染的冷色调。
另一类是皴点与泼墨泼彩相结合。有的部位,待墨点干后泼色;有的部位,趁墨点未干即泼色泼墨,让其自然渗化,形成具象与抽象的交融,丰富多彩而大气雄浑、气象万千。初看大气磅礡,细观又很耐看,里面藏着很多东西。如一曲乐章,偶尔听到鸟叫,泉鸣,风吹过,松涛响,但都统一在主旋律中。这样的作品,他画得较多。如2013年作的《云山》、《长城》、《晨曲》、《灵峰》、《灵岩》、《杭州》、《无题》等。(图2)
五、全用泼墨泼彩的抽象画。利用生宣纸的渗化特质,让墨彩随意渗化、流动。墨不碍色,色不碍墨,水乳交融,相得益彰,大气天成,给人以无限的美的想象,是视觉的盛宴。而且这些作品许多都是123cm×245cm,六尺全张,更显得气势恢宏。以至于无法展出。如2013年作的《虎门》、《黄岳》、《山花》、《天亮》、《笑》、《花丛》、《池塘》、《太空》、《夜》、《山中》、《墨》、《云腾》、《龙石》等。其实标题已经不重要了,可以用作品N号或《无题》来标示。如无标题音乐,任凭欣赏者自由想象了。
“美是造型艺术的最高法则”。曾是中国大陆女歌星、现居美国的著名女画家艾敬说:“什么是艺术?就是你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想怎样画就怎样画,只要你画出与别人不同的美的东西,那就是艺术。” 这是中西绘画同理的。由于历史的原因,中国人要摆脱人为的魔咒,任重道远。
可贵的是,这些作品全是冯炎先生90岁时所作,且都是大尺幅的,没有过硬的技巧和统筹全局的能力,是很难完成的,可见已达炉火纯青的境界。耄耋之年,气势如虹,立足传统,融会中西,一洗依傍,自我创格,开创大泼墨泼彩新时代。静水深流,汇成“浩荡万水舟” 的 艺术境界。终于修成正果了!
中国画历史上就有泼墨泼彩的传统,如南宋牧溪、梁楷,明徐渭等。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国画大师张大千先生将泼墨泼彩发扬光大,创作了一系列作品,使之提高到一个新的高峰。他晚年在台湾所作巨幅长卷《庐山图》是泼彩泼墨的巨构,可惜未完成就逝世了。只是大千先生大都选用在熟宣纸上进行。
冯炎先生则在生宣上把泼墨、破墨和积墨以及泼彩、破彩和积彩结合起来,交互渗透,上下其手,元气淋漓,完全达至意象、抽象的最高境界。美国专门从事符号论美学研究的苏珊·朗格博士认为:抽象才是艺术的真面目,具象是人在审美时的初级阶段。
我市画家林宣文兄在展览会当日下午的座谈会上发言说道:“周昌米先生的画没有感动我,而冯炎先生的画使我感动!”我认同他的观点。周先生虽然画风老辣,但还走不出黄宾虹的老套,没有突破成法。而创新对于艺术来说,就是生命,那怕一小步的创新都是很难的,弥足珍贵的。
毫无疑问,冯炎先生当之无愧地跻身于大荆艺壇“三杰”。个人认为,若从学术的角度论,冯炎的作品比之周昌米略胜一筹。
为什么冯炎先生能取得如此不凡的成就呢?我认为有如下三点可供思考。
首先,他虽然出身科班,打下了坚实的基本功,但阴差阳错,却长期在强力部门工作。虽然对从艺来说有点可惜,但却因“祸”得福。在那个翻烙饼似的政治运动年代,他“躲在大树底下好乘凉”,没有受到大的冲击,精神家园完好无损。不象周氏兄弟遭遇巨大的折腾,兄弟阋墙,反目成仇,身心俱疲,昌谷先生更是英年早逝。而他依然保持着那份童真。而童真意味着自由状态,敢于冒险求新,想象力丰富,这些品质是艺术创作必备的素质。90岁还像一个淘气的老小孩,乐观豁达,精神焕发。这一点,很像已故的南怀瑾先生。这是赵乐强先生很欣赏的乐清二老。
其次,健康长寿对于艺术家来说和其成就成正比。齐白石、黄宾虹、张大千莫不如此。冯先生的精品力作都在2011年至2013年间,也就是87岁至90岁四年之间完成,这是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画思泉涌,喷薄而出,厚积薄发,炉火纯青。还都在大幅面的生宣纸中作画,耄耋之年,创造力益发旺盛,真是乐清之幸、国家之幸!
另外一点也很重要。他作画属于业余爱好,衣食无忧,没有功利心,一不为钱二不为名,心态淡泊自在,完全是兴趣爱好。但他又是科班出身,功力俱在,在没有任何精神压力的情况下,海阔天空,自由翱翔,大胆探索。真是:“有意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你看他身处省城,也不参加美协,按他的履历、资质,早已入中国美协了。这是当今画人孜孜以求的功名利禄,与画价直接勾连。而将故居取名“艺术观”。“观”是国人心目中的“小庵小庙”,谦卑之心贯穿言行中。他无意争强好胜,出人头地,浪得虚名。无意于佳乃佳!
据说冯老拒绝了市里给他的一点润笔费,愿意把作品无偿捐给国家,留给后代,无私奉献一生的心血结晶。这样的高风亮节,至今能有几人?这也是使人特别感动的地方。
无意于佳乃佳
——简评画家冯炎的艺术成就
灵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