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W enbi ■林晓哲 从一九七一年开始,父亲就不再是单纯的农民。他最初和朋友一起办麻袋厂。做不长,改行办电器厂。这个厂,全称是乐清市电器三厂。作为集体发起人之一,父亲从来不知道一厂、二厂在哪里,连它们是否存在也不知道。这个厂从十来个人,迅速地发展到五个车间,四十余人。但几年后又散了,许多人陆续地从厂里出来单干。到一九八零年,电器三厂作为一家集体企业就不复存在了。但父亲留了下来。他所在的车间只剩下四个人。父亲带着剩下的三个朋友,一直做到二零零二年。 起初,从电器厂领着固定的工资,家境慢慢地富裕起来。就不用再借钱,而是常常借钱给别人。父亲的做法是,五百,一千,几千,都借。借的长,就算利息,一分息。父亲深谙细水长流的道理。但父亲对电器厂相对清闲的生活并不适应。他用空余的时间向一个朋友学会了做粉干,又把做粉干的技能传授给大家庭的成员们,祖父,祖母,母亲,大姑,二叔,等等。做粉干有复杂的工序,大家就轮流着上夜班。父亲通常是傍晚从电器三厂下班后开始磨米粉,再揉成粉毂置入大镬烧,再转到碓臼反复揉搓,再用机器拉出粉筋,最后重新置入大镬烧熟,直至早晨八点前制成粉干。好几年的许多个夜晚,父亲都是这样度过的。之后匆匆洗漱,去厂里上班。母亲也做起副业。那时翁垟的矿灯和柳市的五金、白石的卵卵(石子)齐名,母亲就在家里装矿灯。装一百盏盈利二三百元。 父亲常常说,家私要平时节一点点做,钞票要用在关节头上。这么做着,做着,到了一九八二年,就到了用钞票的关节头。父亲和母亲合计,砌新屋。 那时村里已经有两座三层楼。父亲原本也想砌三层楼。但砌三层楼,样式就只能简单。又和母亲合计,改砌一座样式好看的二层楼。第二年,父亲果然砌了一座全村最漂亮的二层楼。父亲罗列着理由,带着证据确凿的自信:你看,五十公分高的地丘,那时通常只有三十公分或不做地丘;黑白的石英墙,以及磨出光滑表面的石英护栏,那时村里没有一座房子有;窗户的四周,用一皮砖来锁边,也洒上石英,既美观又实用,窗台放上一只水桶也很稳当;西间靠近马路,装的四排门那时也没有开始流行,可以做店面;道坦的西南面的一层裙屋,屋内可以养鸡,屋上的平台和主楼相连,可以种养花草。母亲和大姐都是喜欢种种花草的,她们种了昙花、东南西北、鸡冠花、秋海棠、绣球花、君子兰等等。这座房子,我们一家住了二十七年。砌屋时,我开始记事。到拆时,我请摄影朋友把房子的角角落落拍了个遍。大姐、二姐、哥哥也一起回家,来看最后一眼。砌屋前两三年,父亲和几个叔叔从祖父的大家里分离出一个个小家。到拆后,新宅落成,我作为老幺,从父亲的大家里分离出一个小家。这样,这座二层楼房子几乎完整地承载了父亲作为一家之主的岁月。他也是那么敬业地承担着这样一个一家之主的职责。 崭新的二层楼房子让父亲心满意足。父亲已经不知不觉步入中年,也渐渐地趋于守成。他开始喜欢向我们念叨家族古老的往事,关于它的荣耀与败落。他也渐渐地感受到孤独,因为他的周边几乎没有朋友把精力放在子女读书上。八十年代于知识分子而言是自由的时代,但对于大多数乐清人而言,那只是一个挣钱的时代。“一个挣钱的时代”出自小叔之口,以此作为他乐中毕业后就去经商的理由。对于小叔的经商,父亲是惋惜的。接着,敢闯敢当的三叔被“抬会”击垮,他迅速积累的财富顷刻间化为乌有。债主们占领了他的房子。父亲买下了三叔的房子。“林家的房子要守住。”向来不多管闲事的祖父这样告诫他。之后,父亲做事愈发地小心谨慎。父亲说,那段时间,柳市首批有七家企业办了生产许可证。几个从电器三厂出来的朋友,也和父亲商议,重新聚首办许可证,但提到投资的数目,父亲退缩了。一个在黄华办开关厂的朋友来向父亲取经,也想和父亲合作,父亲依然婉拒。父亲其实也和朋友一起在上海办过厂,他投了几千块,带上了几个亲戚,但唯独自己没有去,还是守在电器三厂的老车间里。 上海的厂经营一年后停产。父亲的解释是形势紧张。也是和形势有关,父亲在电器三厂的业务日趋惨淡。九十年代初,应该有许多小生产作坊经历过同样的命运。我至今记得,当年在柳市街头,“上海开关厂”的标牌是称斤论两卖的。父亲不得不暂别干了二十年的电器生涯。他来到义乌。在第二次砌屋时,来自瑞安的泥水匠永盛叔常常找父亲攀谈,后来父亲帮他改行做了生意,后来他又去义乌办了针织厂。永盛叔请父亲一起经营针织厂。但父亲在义乌的日子并不如意。他不会普通话,蹩脚的普通话只是乐清方言的离奇变异。原本不会抽烟,此后学会抽烟。也不会烧菜,却不得不常常自己烧菜做饭,尽管永盛叔的家人都在义乌。父亲深知永盛叔出于家庭原因的难处,一年后,他还是告别义乌的小商品市场,回到熟悉的电器行业中。 父亲的电器生意仍是不温不火地做着。仍是骑着凤凰牌自行车,每日往返于翁垟与柳市之间。从门前,经过高阳、泥垟、汤岙、万里桥、东岙、长山、麻园,就到了柳市。父亲常常出入于电器城、正泰、德力西、金山门、泰成等厂家,购买变压器、互感器、断路器、刀开关、电流表等,再沿路返回。那些年,父亲一直骑着那辆自行车,但脚下的路在变,从窄小的水泥路到宽敞的公路,再到公路也沦为“窄小”,摩托车渐渐多起来,接着摩托车少了公交车和小车多起来,沿路的新房子也多起来,四层楼的,五层楼的,六层楼的,甚至比六层楼更高的,紧挨着,簇拥着。父亲曾经的新房子也淹没在紧挨和簇拥的新房子中。它的黑白的石英墙更显出陈旧的味道,以及橙红色窗户上脱落的油漆,长出墨绿色浮苔的阳台护栏。二层楼房子不可避免地老去了。在老去的过程中,大姐中专毕业到人民医院上班,二姐乐师毕业到翁垟一小教书;哥哥和我也到乐中直至大学,哥哥读会计,我读法律。父亲说,现在不和人比钱多,现在我家里有四个师,医师,教师,会计师,律师,这四个师,在美国是最吃开的。那几年,父亲也确实只是安稳地做着电器生意,收入也不多了,我和哥哥读书的费用,大姐和二姐都分担了一部分。一九九六年,重振旗鼓的三叔在乐清买房,劝父亲也买一套,那时我和哥哥都在乐中读书。父亲思考再三,反倒是回家把二层楼装修一新。再后来,三叔回老家盖别墅,他又说: “你看,老了还是要住回来。” 乐清市电器三厂 ——砌屋记之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