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你的影子躺在日规上

    是路内的《花街往事》让我重新意识到“时间”这个概念具备不为常人所知晓的复杂面目，它的开放性与隔绝性如同白天黑夜，泾渭分明，却又亲密无间。甚至于这种显现的不确定因素在一定程度上是对许多文学评论家所谓“重返文学现场”的强有力挑战，在毫不起眼的旮沓角落仿佛可以断断续续听到有苍老的声响传来：“你真的能够回去吗？”

    路内叙事哲学的可贵之处在于他从未大张旗鼓地赤条条袒露自我的写作立场，所有的一切都是隐性的，内敛的，埋藏在地平线之下的土壤深处。路内正是借助近乎喃喃自语的抒情笔调，完成了跨越政治时代（文革）与经济时代（改革开放）的双重叙述。

    这位出生于苏州的七零后作家选择将故事中的人物命运交给客观世界去判定。让个体的生存状态随时准备迎接某种强权意志狂风暴雨般的施虐，亦或者洗礼。“男孩活到十六岁时觉得凄惶焦灼，仿佛摇摇欲坠，仿佛走在薄冰上听到吱吱嘎嘎的碎裂声。”歪头少年顾小山从出生那一刻起就需要克服由于感官缺陷而演变的精神畸化，他敏感地意识到需要通过一种改变来回应一种世俗态度。但当顾小山逐渐发现这种改变的作用力并未掌握在自己手中时候，惊悸、愤懑、隐忍、妥协的情绪相互交织，扭结成一团困厄窒息的粘稠胶质，人生原初的光芒由明转暗，渐行渐远，剩下的无非是“只能徒然地走向衰亡”。

    事实上，对于境遇走向无法抑制的彷徨绝望也是小说中所描绘的戴城居民内心状态的普遍性写照。社会失范往往会导向个体失范，我能感受到行走在蔷薇街上的男男女女们随时都有滑向人性/非人性临界点的可能，他们会在你意想不到的空隙间迸发出骇人的暴力因子。胆小懦弱的顾大宏为了本能的尊严独自前往赴会强盗和独眼，如同堂吉诃德般赤手空拳直面早已注定的美的毁灭：觉醒过来的现代骑士朝着残酷现实发出沉沉低吼。而流浪者牛蒡，这个寡言少语、诗意缭绕的年轻人竟会是名身背命案的通缉逃犯，在戴城警察抓捕他的过程中甚至引发了蔷薇街的轩然大波。

    郜元宝先生曾经指出：基于自己所能经验的世界，我们可以说世界本身是有限的，然而同样基于自己所能经验的世界，我们又不得不承认世界本身还有我们的经验无法达到的无限的另一面。《花街往事》在表达世界的有限性与无限性时，则着重体现出独特的“迟钝品质”。路内很清楚时间的不可捉摸，历史的不可捉摸。他索性停止追寻的脚步，像一个赌气不肯回家的孩子，蹲在原地觑着眼等待时间和历史找上门来。所以相比较同类型题材的作品而言，《花街往事》更显出难能可贵的沉稳扎实。纸张间承载的力量轻若羽毛，又重如泰山。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以顾小山迷失在茫茫人海为终点，让种种尚未实现的念头成为遥不可及的彼岸。这似乎是中国当代作家群体的一种无奈：对于未来，他们有太多的话要讲，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讲起。

    ■顾奕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