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学家胡先骕的乐清之行
在雁荡山首次发现食虫植物
■记者 黄崇森 文/摄
胡先骕先生是中国现代植物学的主要奠基人之一,因命名“活化石”水杉而轰动国际植物学界,民国时担任过国立中正大学校长(1949年5月后改为国立南昌大学)和中研院院士。同时他也是民国时代重要的文化学术群体“学衡派”的主将,曾与胡适等人论战,写过不少古体诗和文化思想学术文章,产生了很大的影响。1920年7月底,他进行了一次浙江植物采集活动,8月份来到乐清的雁荡山,前后住了四天,发现了数种“特异植物”,如首次发现了雁荡山的食虫植物,并记下了当时的一些风俗民情。
一段湮没的往事
胡先骕历时三个多月,采集了大量的浙江植物标本后,刚好碰到《学衡》杂志即将创刊。
《学衡》是一份同人杂志,宗旨定为“论究学术,阐求真理,昌明国粹,融化新知,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评之职事,无偏无党,不激不随”。1922年1月创刊,主办人为当时南京的东南大学教授胡先骕﹑梅光迪﹑吴宓,暨南大学、东吴大学教授马宗霍等人﹐事实行使主编职务的为吴宓。
胡先骕撰写的《浙江植物采集记》,分别在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七、第十和第十二期上连载,首尾时间刚好一年。写到在乐清雁荡山游玩、采集植物的段落,主要刊在第二期,有少部分刊在第三期。
上世纪五十年代后,《学衡》及“学衡派”这种以整理国故、弘扬传统儒家文化思想为目的之杂志和学术团体,受到了批判和冷落。胡先骕到浙江采集植物的这篇日记体文章几乎被扫入了“历史的垃圾堆”,鲜有人提起。近年来,随着“学衡派”的思想得到重新评价,儒学的重新兴起,学术机构对胡先骕的诗文不断收集整理,并出版了多种传记和研究专著,一段湮没在历史浪潮中的往事,又得以重现在我们的眼前。
历经波折来到浙江
对植物学家来说,植物标本是他们研究的主要材料,采集植物当然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但这次胡先骕来浙江、来乐清采集植物,还是有不少偶然的原因。
首先是受到外国植物学家在中国采集大量珍贵植物标本的刺激。据《浙江植物采集记》的开头部分介绍,当时有英国人亨利、威尔逊和法国人德拉卫曾在我国的云南、四川一带采集了植物标本四五千种。于是,胡先骕与农学家邹秉文发起,要组织一批人也到川滇万山之中采集珍稀植物,并得到了全国7所高校、24所中学和商务印书馆的支持赞助,但因为当时那一带政局动荡、盗匪遍地,一时不能成行。这时,美国哈佛大学阿诺德木本植物院的副院长威尔逊给他来了一封信,说浙江、江西、福建等沿海一带的植物,欧美的植物学家还没有采集过。于是,胡先骕决定在去川滇之前,先到浙江、江西采集。
但那一年,刚好是直系军阀和皖系军阀在江浙一带发动战争,胡先骕到了杭州,希望向当局领取一张护照,让沿途的军警保护他的人身安全。军方以“温台水灾,道路梗阻”为由,不发护照给他。胡先骕很恼火,觉得“武人”不可理喻,“决意微服而行”。
1920年7月31日,胡先骕终于登上一艘海轮,前往浙江,在船上凑巧碰到以前在北京大学预科的同学,衢州江山县人毛芷沅。这位同学当过庆元县的行政长官“知事”,这时担任台州第六中学校长,对温台处衢一带很熟悉,于是被胡先骕临时抓差,当了向导。
在乐清前后呆了四天
在到达乐清之前,胡先骕先于台州各地采集了一些植物标本。8月14日,他在文中写道“晨八钟趁小火轮至海门,寓浙江旅馆,定于翌日由温岭入雁宕”。那几天,台州大雨不止,第二天早上4点半,他坐船到温岭的大溪镇时,已经是傍晚5点半,只好住下来。
8月16日,他6点钟便起程,坐一种简易的轿子“肩舆”,正式前往乐清,到上午10点钟,到达大荆驿。休息一会,来到章义楼,“则石佛岩已宛然在望”。“盖雁山之奇,已初见其端矣。”他这样写道。这一天的下午,他主要游玩了现在的灵峰景区,晚上住在北斗洞,气温较冷,他有点不适应,说“寒可砭骨”。
第二天上午,胡先骕游玩了灵岩景区,中午又回到观音洞,并“测得洞口高出海面三百十五尺,洞顶高五百十尺,由洞脚至岩顶高二百五十尺”。午后,他来到南碧霄洞,本来还想去长春洞,因为“路峻体乏”,就休息了。
第三天早上,他6点钟起程,经过马鞍岭,11点钟到能仁寺。这时的能仁寺已经破败不堪。据胡先骕的了解,当时能仁寺败坏的原因是——“宣统元年,寺僧顺元以争产故,谋杀他僧,致将庙产充公,后又拨归林牧公司,遂永无重新之望,而日以荒废矣”。由于没人接待,大教授只好在林牧公司自己烧饭炒菜中餐。
午后4点,胡先骕让当地的一位老人带他去看大龙湫,路过小龙湫寺,发现寺也毁坏了。他对大龙湫这样描绘:“其瀑细瘦而空悬,上如匹练,下若散珠,一潭渊[氵][亭]其下,澄碧可染,中有翠被石,钱蒲丛生其上,尤为秀绝,天台石梁瀑远逊其奇焉。”
第四天早上5点钟,胡先骕离开雁荡山前往乐清县城。原本有去雁湖的打算,但因距离太远而作罢。去县城的路线是这样的,先经过四十九盘岭,再过窑岙岭,11点钟到达虹桥。“午后二时,买舟行,六时半抵乐清县,饭后入城一游,城极湫隘,时有小雨,乃返舟”。晚上8点钟时开船,经过3个半小时到达“官渡”。第五天早上渡过瓯江,接着便到永嘉、平阳一带采集植物去了。
采得数种特异植物
在《浙江植物采集记》中,胡先骕对到各地采集的植物记载都比较详细,但在雁荡山的三天中,却对众多山峰、洞谷等景色描写得比较详尽。这并不是雁荡山的植物不丰富,而是他被雁荡山卓异的风光吸引了。这从他文中的语气也感觉得出来。事后,他对在雁荡山采集的植物标本较少,也颇感可惜。
不过,他毕竟是一位杰出的植物学家,无论多么“不务正业”,还是找出了数种被他称之为“特异”的雁荡山植物,尤其是发现了数种食虫植物,对了解中国的植物分布,乐清的植物资源及植物多样性来说,都有重要的意义。
食虫植物也叫食肉植物,这是一种比较神奇的植物。第一个为这种植物写出学术论文的,就是著名的达尔文,时间是在1875年。在大家通常的直觉中,这些植物大多生长在稀奇古怪的地方,如现在一些植物科教片中常说到的猪笼草、瓶子草、捕蝇草和茅膏菜,多生长在土地贫瘠或沼泽化、石漠化的地区。而在土壤正常和气候适宜的乐清一带,居然也有食虫植物,这就有点神奇了。
在雁荡山采集到的特异植物,胡先骕提到了三个种类,一是金银莲花。此花又名印度莕菜,是睡菜科多年生浮叶水生草本植物,叶似睡莲,青绿色,漂浮于水面,常在夏天开白色的小花,花齿绒毛状,幼小娇柔,开在碧波绿叶上,朵朵小花星星点点,洒满整个水面,微风拂过,随风荡漾,颇有摇曳生姿之态。
第二种植物是水龙(拉丁名Jussieua repens,有一种动物也叫水龙)。在民间也有人把植物水龙称为“过塘蛇”。这是一种柳叶菜科多年生草本植物,通常匍匐在水田中或浮出水面,叶呈倒卵形,开白花的叫白花水龙,开黄花的叫黄花水龙。
第三种胡先骕提到的植物是“数种狸藻”,这种植物就是以小昆虫为食物的,但他没有说明是哪几种。后来浙江省和乐清的植物专家在从事植物资源普查时,也发现乐清有5种狸藻科植物。因此可以推断,胡先骕发现的大约就是这几种。狸藻品种众多,形态各异,大多数是水生植物,但也有少数是陆生的。在乐清生长的狸藻科植物,有3种是陆生的,都是在雁荡山发现的,分别是挖耳草、短梗挖耳草和圆叶挖耳草。有2种是水生的,在雁荡山及其他地方都有发现,分别是南方狸藻和黄花狸藻。
雁荡山的这5种狸藻科植物都是具有可活动囊状捕虫结构的小型食虫植物,能将小生物吸入囊中,并消化吸收。一般都零星生长在湿地、池塘甚至是树林长满苔藓的树干上,多数有漫长的花期,会开出成片可爱的小花。
记下了当时民风民情
在雁荡山的游玩和采集中,胡先骕还记下当时不少民风民情。在净名寺,他说,“屋宇甚整洁,然钟梵寂然,佛像黯淡,盖无主持久矣。先是本寺有僧人百余人,香火甚盛,土豪某乃向之勒索千五百金,僧侣乃一夕尽徙,土豪遂据寺以为林牧公司之业。”
在灵岩景区天柱峰游玩时,胡先骕听当地人说,有不少外国人到这里旅游,用钱让采石斛者表演“以绳束腰自峰顶下缒至以为笑乐”。这也说明,早在民国时期,雁荡山就有飞渡表演了,并且这表演还是外国人“引诱”出来的。
在瑞安的一处河边,他看到两种榕树,一种是大叶榕,一种是小叶榕。他说,“此两种榕树皆生河边,高山或距水较远处皆不生。”然后特地指出:“其最北界为乐清县。”并且还提到二十多年前,温州大寒,包括乐清在内的各地榕树都被冻死,而他看到的是后来树根重新萌叶的新榕树,但都已参天覆水,生长的速度极快。
又说,“瓯人信鬼,每一榕树下,皆一神社,烛泪纵横,香烬狼藉,颇为可笑。”
在台州海门时,他提到当年的6月19日,台州发生了一次特大海啸,损失极大,沿海码头旅馆居室,荡析无余,小火轮都被刮到岸上,死伤千余人。乐清与台州相邻,这次的海啸估计乐清也会有所损失。
离开乐清后,当年8月31日,他在平阳山区采集植物标本,这一天温州各地开始下暴雨,之后暴雨大雨小雨交替,一直下到9月9日。据他的了解,当时乐清县城中“水高逾丈”,“稻田皆成泽国,轮舟若行大海中”,是温州各地五十年来没有遇到的大暴雨。
当时社会和政府的救灾能力低下,又是大海啸,又是大暴雨,1920年对温州和乐清来说,真是个不幸之年。
事后赋长诗记雁山之行
这次的雁荡山游玩和采集植物之行,除了写入采集记文章中,胡先骕还写了一首长诗《北雁荡》纪念,与游记一道刊发于《学衡》第3期上。诗云——
先此千万年,瓯越皆大海。
雁山百十嶂,历历置棋在。
风涛日澒洞,礁穴孕灵怪。
一朝变沧桑,遂尔面目改。
浙东江山称永嘉,雁山奇诡尤所夸。
桂林阳朔脚未到,即此已足无中华。
天柱屹立四十丈,屏霞绝嶂连云遮。
双鸾含珠尽珍怪,老僧石佛安禅跏。
龙湫梅雨双瀑好,奔腾有如赴壑蛇。
天台石梁负盛誉,视此亦有倍蓰差。
就中洞府更尤绝,往往山半开谽谺。
殿阁九重磴百级,陟降每为腰脚嗟。
小潭片石皆幻绝,一斧一凿烦灵娲。
相传灵山昔荒秘,道场开自诺巨那。
精蓝十八今半废,能仁净名如破衙。
殿前佛面半剥落,僧寮往往集豕豝。
钟磬寂然午日静,作丛方竹迎风斜。
绿阴满庭苔满砌,壁间时有作篆蜗。
世间兴废未可道,缅怀古昔徒嗟呀。
岂真末法遂至此,无亦开土无人耶。
小留三日恻然去,雁湖欲往道路赊。
胜游如斯亦可纪,至今魂梦萦烟霞。
这位著名的植物学家和诗人,对雁荡山可谓是推崇备至,离去后还梦牵魂绕,但当时雁荡山庙宇及民生的破败景象,又使他黯然伤怀。
注:此文引用的材料均来自民国版的《学衡》杂志。另查,1986年乐清市政协编辑历代诗文集《雁荡山特辑》,胡先骕的诗文均未收录。关于胡先骕的生平,百度上便有比较详细的资料,有兴趣的读者可上网了解,本文就不赘述了。
1928年,康奈尔大学尼丹携家人访华与秉志、胡先骕(后排左一)等人合影
刊登在《学衡》第三期上的旧体诗《北雁荡》
金银莲花
黄花水龙
挖耳草
短梗挖耳草
圆叶挖耳草
南方狸藻
黄花狸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