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清西东小村风物史(选二) ■郑亚洪 从乐清县西往县东撷取了11个村,它们是小的村落,也有五水共治,如淡溪、福溪等,有些不大为人知,却是有风景,有人文的。我更多地着笔于村里的人、事与物,方言与诗,纯净与美,传统与信仰,古老与现代。11个村始于郭璞先生曾为乐清选县治的郭路村,结束于我的故乡下渎村。11,这个数字暗含了永久。 郭路村:郭璞先生曾路过 我到达郭路村的时候,太阳刚好运转到村西一个山头,眼看着它就要下沉了,太阳将它一天里最后一抹余晖投在郭路村。郭路村得名于东晋一个叫郭璞的阴阳大师,他来乐清选县治路过此地,故名郭路村。年轻的时候我不懂什么风水,年过中年,我越来越觉得古人积累起来的经验是对的,每到一个村庄,我都要看看村里头的风水,比如这座叫郭路村的,倚靠在一座巍峨的龙门山下,将村庄怀抱在里头,在里面生活、耕作,再安静不过了,但现在龙门山的山脉却被一条动车铁路所切断,在它的北面是塔东、东馆、孙家垟、溪东、界屿、瑶岙、珠上。“爱吾庐”几乎是黄塘村周宅的一个翻版作品,厚实的大砖石结构,台门上复杂的刻镂,以及西式窗户。雕饰最繁复的是窗户,两扇窗好似人的一双眼睛,“爱吾庐”主人在窗户上大作文章,尽现他的审美观,这位主人是爱西洋的,拱形小门窗外加一个三角,远看起来好似一座小教堂,还有植物花鸟用蓝色涂漆,同时他对中式建筑风格抱有坚定的信念,大台门两边用一个“寿”字镂空了许多墙体。我在郭路村拍的时候,一位村民过来问我:“你拍什么?”我回答说:“我拍老房子。”在这个问题提出来之前我就有准备,可这位村民追着我不放,她接着问:“你拍什么?”还是同一个问题。一个问题问了两次,这位老太太不可能听不懂我的话,我就又一次回答:“我拍地主屋”。她问:“你(拍地主屋)做什么?”石帆话里把“做”发音成“咋”,结结实实的一句问话,我说,“看看。”老妇人自言自语道:“看看,看看。”我与村里人的关系就建立在“看看”上,路边很多的村民都抬起头来看我和我手里的相机,有几位村民正在造新房,他们停下手里搅拌水泥的活儿看过来,郭路村民投来的眼光有看新鲜的、也有赞许的。一位男青年主动向我介绍他们家的老屋,老屋的年龄,老屋上可赞许雕饰,我愉快地从村这头穿越到村那头。郭路村的城基比较高,对面院子向我敞开着,一位穿白衣、长发姑娘站在院子里,即使在最偏僻的村子里也有可爱的姑娘,我这样想道。这不,我在一座新房子门口目睹了一辆院子里的“捷豹”,这辆崭新的车子少说也得几百万,它此刻那么安静地停在院子里,离一堵黑瓦墙不到五米。这就是郭路村,古典与现代并存,——当我从民国风的地主屋里出来,到村大道,一座标有“以马内利”的现代新楼叠起在郭路村,郑王庙最古老的一段墙体像一个被遗弃的繁体字一样镶嵌在村中央,“南方钢构”一组墙体广告无情地讽刺了我和郭路村——最右边的一棵大香樟树,撑破墙体,逃脱这古怪的旧时空。 杏庄村:独守着民国遗产 寻找杏庄。我电话里问过瘦船夫,他说了杏庄的大概地理位置,在虹桥的虹港路上,都是外地人住的地方,他也没去过,可见杏庄不怎么好。下午我开了一趟,杂、乱、脏,别说明清遗留下的痕迹,连个杏庄村名也找不到,只好铩羽归来。查了资料,杏庄改名为建强村,在虹桥镇入口的大转盘以东方向上,胡颂平先生(胡适晚年秘书)旧居在杏庄。我在夹屋小路穿过,弄堂里造了许多座水泥平房,像一座老屋生出的无数番仔,里面居住着在虹桥打工的外地民工,有人站在阴沟地里洗漱,有人吃早饭,有人坐在小矮凳上拆装塑料件,一位妇女与一个青年拧打在一起,妇女从青年手里抢过十元钱,嘴里骂骂咧咧着。在脏乱的巷子里我看见了一座民国风格的老台门,典型的西洋式,宅院的一道铁门虚掩着,我上去询问,一位坐在屋里面的老人出来,他劈头第一句就说,你是文史里的吧。我说不是。他又说,你一定是文史的。语气非常肯定,不容质疑。老人高高的个子,头发凌乱,眼睛往外突出。我真的不是文史的。我只是来拍拍的。他让我进来,我又问,这是胡颂平先生故居吗?起先他没回答,像没听见,稍作停顿后,他听见了我的问题(是个很隐私的问题)点头说,胡颂平是我阿爷(实际上他是胡的侄孙)。你怎么知道的?他愈发奇怪地问,我说我从书本里看过来的。哦。他连忙点起头来,书上说的。农村里说“书上说的”就是跟皇帝的圣旨一样隆重。老人指着柱子上文革被破坏的雕饰愤愤地说,这怎么也遭‘破四旧’呢?你看!我知道他对“破四旧”怀恨了一辈子,一辈子无人倾诉,今天一大早突然从县里来人,说要看看“破四旧”的东西。老人说话声音格外地高,同时压抑着兴奋,好像一位受委屈的孩子,我想很多年没人同他谈他的这座老宅。房间里一位坐着在装搭的老人一声不吭,该是他的老太婆。我对他说,时间倒流回来了,当年好的东西现在有人想看。老人听了我的话很高兴,带领我到屋外去看最古老的立柱牌底。末了,他很突然地说住在这里都是痴呆的。他用手指外面的高楼说,住那里的人才不痴呆。我问他靠什么为生,他说以前做泥水生活,现在把空闲的房子租出去。我对胡颂平了解不多,但独独对即将失去的民国建筑感兴趣,我回到家发了条微博“虹桥杏庄胡颂平故居”,上了几张图片,发出后立即得到嘉兴诗人邹汉民的回应,说他读过胡颂平著的《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想专程来乐清看看。有人将《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与《歌德谈话录》并论。我看过一张“二胡”合影照,照片上的胡适之戴着一副圆形眼镜,开朗并自然,块头比适之高大很多的胡颂平额头饱满,前秃,眼睛由下面朝上翻,这个眼神让我想起保罗·策兰在书房里的一张照片,虽然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两种人,胡颂平是因为做了一辈子的秘书,拘谨。寂寂无闻的马克斯·勃罗德靠整理卡夫卡遗作不朽,同样《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的作者胡颂平也将不朽,同样不朽的还有这座破烂不堪、让胡的侄孙守着的故居。 (“中国梦想,美丽乐清”主题文艺创作比赛文学类作品选登 一等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