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济川
一千三百年前,沈佺期来乐清,没停留多久就走了,带走了白鹤寺的梵音法鼓,乐清湾的潮声,带进诗的王朝;没过多久,张子容、孟浩然、张又新他们都来了,也都走了。都把足迹留给了乐清,把乐清的山川留给了大唐,留给了中国文化最灿烂的部位。
这是乐清之幸。
沈佺期、张子容、孟浩然来乐清的时候,乐清(当时称乐成)还没有城墙,县衙门对汪洋,四面风涛,潮声浩荡。
就从公元七二二年说起吧,这一年,开元进士张子容贬官乐成县尉,带着他的忧郁来到这个东南偏僻的海隅,“窜谪边穷海,川原近恶溪。有时闻虎啸,无夜不猿啼。”这是他初来乐成的感受。与比他早来乐清的另一位初唐诗人沈佺期一样,都是贬官而来的,沈佺期是流放后被安排到台州任参军时途经乐清,因乐清的山川之美触发他的诗情,《全唐诗》中录入他的《乐城白鹤寺》:
碧海开龙藏,青云起雁堂。潮声应法鼓,雨气湿天香。树接山前暗,溪承瀑水凉。无言谪居远,清净得空王。
唐时乐清的海岸线很近,今天的港桥头、浦边这些街道当年可能都还是海,与县衙很近,站在白鹤寺门口就能看到大海,听到潮声。白鹤寺面对箫台,背靠丹霞,两山之间是溪,名曰:金溪,金溪源于白鹤寺西北的的双瀑,瀑水自悬崖下注,飞珠溅玉,如雨如烟如雾,寒气逼人,“树接山前暗,溪承瀑水凉”就是实景描写。沈佺期因遭遇世事的艰涩,“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王维诗),希望从佛理中领悟些人生的真理。 游了白鹤寺就行色匆匆上任去了,看来沈佺期今生是领悟不到禅意了。
张子容这次来与沈佺期不一样,是来做乐成县尉这个小官的,他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里呆多久,也许要终老此地,所以他的心情是忧郁的,悲慨的,觉得自己的境遇越来越糟,“拙臣从江左,投荒更海边。”
张子容诗歌风格与孟浩然相近,都以写山水田园诗为主。他在乐成任上写了很多诗,大多不存,后人只是从孟浩然集中辑得他的诗,特别是孟浩然来乐成,老朋友相见,格外亲切,两人作了许多诗,都留在孟集中,这些诗作有写乐成山水的,有写乐成风俗人情的,也有感慨自己人生境遇的。他笔下的乐清山水是粗拙的、荒寒的、清奇的、幽邃的、沉郁的,这正是大唐诗歌美学的风格之一。
如《乐成岁日赠孟浩然》:
土地穷瓯越,风光肇建寅。插桃销瘴疠,移竹近阶墀。
半是吴风俗,仍为楚岁时。更逢习凿齿,言在汉川湄。
此诗写乐清当时风俗,正月插桃、移竹,说明唐时乐清风俗中有荆楚风俗,也有吴越风俗。
又如《除夕乐成逢孟浩然》
远客襄阳郡,来过海岸家。樽开柏叶酒,灯发九枝花。
妙曲逢卢女,高才得孟嘉。东山行乐意,非是竞繁华。
此诗写张子容热情款待从故乡襄阳来东海岸看望自己的朋友,除夕之夜,灯火辉煌,柏叶酒、妙龄女、奏妙曲、逢孟君、话离情,此番良宵何复以求?所有的烦恼、忧郁皆可放下,那就把乐成当作谢安的东山吧,尽情享受这古朴自然、清幽绝尘的美好的山水吧。
西行碍浅石,北转入溪桥。树色烟轻重,湖光风动摇。百花乱飞雪,万岭叠青霄。猿挂临潭筱,鸥迎出浦桡。惟应赏心客,兹路不言远。(《自乐成赴永嘉枉路泛白湖,寄松阳李少府》)
这是张子容从乐成到永嘉,(即温州府)取道水路,绕道经过白石,白湖即白石湖,又名合湖,由东西两漈汇集成湖,湖水泛白,故称“白湖”。诗人行船向西搁浅,就转北过溪桥进入白湖,白湖水面辽阔,湖面水雾迷蒙,树色深深浅浅,湖风轻飏,倒影在湖中的群山,摇曳多姿;舟行湖上,飞花如雪,峰峦叠翠,直插云霄;猿猴挂在湖边的竹树上,鸥鸟绕着小船盘旋翻飞,这清幽绝俗的湖光山色令他赏心悦目,就不觉得路途的遥远了。
开元二十一年(733)初春,张子容作《送孟八浩然归襄阳》:
吴越相逢地,西亭送别津。风涛看解缆,云海去愁人。乡在桃林岸,山连枫树春。因怀故园意,归与孟家邻。
这是一首写得极好的五言律诗,婉曲地表达了依依惜别情,海天孤舟,离人执手,乡愁如酒。诗表达一种郁悒的生机,使之和诗人的心灵融为一体,从而获得生命,获得个性和活力,这也是初唐山水诗的审美特点,本之以“兴”,出之以“象”,表现主体精神而把两者统一起来,营造完美的意境。张子容和孟浩然一样都擅长吟咏山水,两人诗风也较接近。
下面说说孟浩然吧。
孟浩然是唐代第一个倾大力写作山水的诗人,被称为唐代山水诗的始创者,今存诗300多首,有《孟浩然集》传世。
孟浩然与张子容是同乡、同窗,所以他在游吴越时特地来乐成看望张子容,时间在开元二十年(732)冬末。走水路,那一天船行瓯江(永嘉江)正直晚上,就在船上过夜,有《宿永嘉江寄山阴崔少府国辅》诗句云:“卧闻海潮至,起视江月斜。借问同舟客,何时到永嘉?”诗句纪实,说自己在船上被潮声惊醒,起来看看,月已斜,天快亮了,问同船的客人,什么时候到永嘉。记一事,写一心情,希望快到永嘉,早日见到离别十几年的同窗好友。第二天早上,张子容已在上浦馆等他了。上浦馆,驿站名,也写成“象浦”,位于温州府城东七十里的瓯江口,当时属乐成管辖,很可能张子容在上浦馆里等他多日了,所以两人在馆中相逢,这一天就在江心岛游赏,孟浩然的《永嘉上浦馆逢张子容》诗就反映出来:
逆旅相逢处,江村日暮时。众山遥对酒,孤屿共题诗。廨宇邻蛟室,人烟接岛夷。乡关万余里,失路一相悲。
实写旅舍相逢、江村日暮、面山对酒、孤屿题诗后,再向老朋友介绍自己任所的情况:地近大海、人烟稀少、荒凉贫穷;自己仕途坎坷,远离故乡千万里,到这偏僻的海隅任职,何等的悲凉。正逢除夕,两人游了孤屿回到乐成县衙,张子容热情款待,并诗赠孟浩然,孟浩然也以诗相赠,诗曰:
云海泛瓯闽,风潮泊岛滨。何知岁除夜,得见故乡亲。余是乘槎客,君为失路人。平生能复几,一别十余春。
孟浩然和张子容,一个是科场失意,一个是仕途失意,同是天涯沦落人,并且一别十余年,相逢之时倍加亲切,千言万语难诉衷肠,孟浩然说:
畴昔通家好,相知无间然。续明催画烛,守岁接长筵。旧曲《梅花唱》,新正柏令传。客行随处乐,不见度年年。(《岁除夜会乐成张少府宅》)
这授诗充满失意的豪气,颇有“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的气象,也是盛唐精神表现。孟浩然与张子容分别写了《永嘉别张子容》诗:
旧国余归楚,新年子贺正。挂帆愁海路,分手恋旧情。日暮故园意,江洲春草生。何时一杯酒,重与季膺倾。
孟浩然在乐成过了年,开春回故乡襄阳,友情如隔年的草根,一到春天,又是郁郁青青。孟浩然带着乡愁一路追着友情来,最后为朋友守着乡愁等着友情。
严格地说,王维是田园诗人,诗是客观的诗,诗境是静的;孟浩然是山水诗人,诗是主观的诗,意境是动的,如山水江海一般活泼流动,他笔下即便是静景,也有动趣,如“岁月青松老,风霜苦竹余”(《寻白鹤岩张子容隐居》)这是他的诗歌风格。流动、疏野、清拔、悲慨是孟诗的精神。
一千三百年前乐成这个小县来了几位大诗人,将乐清的山风海潮、穷海川原带进盛唐宏大的审美领域——唐诗中来,成为乐清千年文化的一道明丽风景。
盛唐文化审美的乐清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