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7月11日  
  ■张朋强

  一九三四年深秋,正值人生低谷的郁达夫独坐在雁荡山灵岩寺露台,凝望天柱峰顶一钩残月,被“奇异,神秘,幽寂,诡怪”的意境所摄,呆坐至天明,悟得“不虚此行”。两年后,其兄郁华循迹而至,虽未邂逅达夫笔下的惊世月色,却在迷蒙雨雾中觅得另一番诗情画意。及至抗战烽火起,兄弟二人,一人执司法为利剑,一人挥笔墨作干戈,共赴国难。郁华喋血于上海寓所门前,郁达夫殉难于苏门答腊丛林深处,双双以血荐轩辕。今山河尽好,雁荡山秋月依旧朗照千峰。这轮曾见证过文人顿悟的明月,永恒辉映着忠烈魂灵——郁氏兄弟的家国长歌,早已融入这东南山色,与雁荡山的秋月,永世同辉。

  一

  郁达夫,原名郁文,字达夫,浙江富阳人,小说家、散文家、诗人,全国第一批著名抗日英烈、浙江省第一批著名抗日烈士,创造社和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发起人之一;历任浙江省政府、福建省政府参议、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常务理事、新加坡文化界抗日联合会主席。他年少成名,意气风发。然而,九一八事变后,中国外敌压境,内战频仍,加之国民党当局的文化“围剿”,早年以《沉沦》震动文坛的锐气,在动荡时局与文坛纷争中渐生迷惘。一九三三年年四月,不得不从上海移居杭州,寄情山水。一九三四年,郁达夫屐痕处处,试图寻求精神突围:三月,应浙江省建设厅之邀,参加东南五省交通周览会,游览黄山;七月,又应友人汪静之、芦叔桓等人之邀,携家人赴青岛避暑;八月,再由青岛北上至北平。尽管在青岛的短暂停留稍稍缓解了他的苦闷,但当面对故都的秋色,感受到国家危亡的紧迫氛围时,其忧思反而愈发深重。征尘未洗,便又踏上了南游天台、雁荡的旅程。

  十月二十七日,郁达夫与旧友王伯文取道天台,抵达雁荡山。次日凌晨三四时许,灵岩寺的露台,见证了他与雁荡山秋月的神奇际会。梦中岩壁压顶的窒息感,骤然被现实中那“同海水似的月光”驱散。那“岩壁压顶”的意象,就是他所承受的时代重压的影射,而现实的月光,足见其内心对抵御现实逼仄与重压的深切渴望。继之,月色又令他震撼:

  月光下又只是同神话中的巨人似的石壁,天色苍苍,只余一线,四围岑寂,远远地也听得见些断续的人声。奇异,神秘,幽寂,诡怪……。

  郁达夫笔下的雁荡山月色,已全然超越传统文人的清雅玩赏。那“神话中的巨人似的石壁”在天色与月色的映衬下,呈现出一种极具现代意识的“奇异,神秘,幽寂,诡怪”的崇高之美。当黄岩中学学生整队出发的号角声划破岑寂,救国希望之青年都已集结待发,文人又岂能犹在山水间徘徊,最终郁达夫也在这“清极奇极的雁山夜月”中获得了精神的救赎与启悟。他坦言:“这一批学生的叫唤,这一批青年的大胆行为,既救了我梦里的危急,又指示给我了这一幅清极奇极的雁山夜月的好画图,我的心里,竟莫名其妙的感激起来了。”这份油然而生的“感激”,驱使他于露台“呆对着月光峰影”,直至日出东升。这物我两忘的沉浸,成就了乱世中一次珍贵的精神感悟,更坚定了郁达夫投身抗日救亡事业的决心。

  翌日,虽因云翳蔽月未能重温奇景,但雁荡山月色给他的烙印已深。“雁荡山中的秋月!天柱峰头的月亮!我想就是今天明天,一处也不游,便尔回去,也尽可以交代得过去,说一声‘不虚此行’了。”回到杭州后,他迅即将此行凝结为《雁荡山的秋月》,发表于《良友》画报。此文超越传统游记,不仅是自然美的礼赞,更蕴含着一个漂泊灵魂在时代洪流中,于山水间觅得的片刻安顿与永恒价值确认。

  二

  郁达夫有兄弟三人,长兄郁华,原名庆云,字曼陀,法学家、诗人、画家,浙江省第一批著名抗日烈士;曾任京师高等审判厅理事、大理院理事、司法行政部科长、沈阳最高法院东北分院庭长、上海江苏高等法院第二分院刑庭庭长等职。一九三六年初夏,郁华追寻胞弟足迹,加入中国旅行社组织的雁荡游览团。惜天公不作美,阴雨连绵。虽未能沐浴于其弟所沉醉的“清极奇极”月华之下,郁华却以诗人之心,敏锐捕捉了雨雾雁荡山的别样风神。其诗作《雁荡大龙湫》以“层波乱作流星坠,散点轻如折带飘”,凝练飞瀑磅礴动态;《灵岩寺归途望小龙湫》中“泉自山头贴树飞”寥寥数字,尽显龙湫奔洒之势;《显圣门》中“幽涧水鸣风穴冷,中峰影掩石门虚”,于幽邃空灵间直追唐人山水绝句之境。这些诗篇,不仅是雨中雁荡山的传神写照,更寄托着一位身处孤岛、心忧家国的士大夫,在自然中寻求精神澄澈与内在力量的心迹。

  此行郁华不仅赋诗,亦以丹青遣怀,尝作《散水岩》图,深得林泉幽趣。同游孙肇圻题诗赞曰:“匆匆写出岩前影,忙煞诗人郁曼陀。君能读画我能诗,各有性灵各自知。”又“君能读画我能诗,各有性灵各自知。我道山中惟此胜,飞泉如雨雨如丝。”诗画相映,正是传统文士“澄怀观道”精神的现代回响。

  在民族危机日益深重之际,郁华借雁荡山水浇胸中块垒。其诗画中流露的沉静与超脱,并非避世之选,而是在乱世中守护精神家园的坚韧姿态。他踏着胞弟的足迹而来,于雨雾迷蒙中完成了与达夫跨越时空的精神对话,亦以诗画之笔,为雁荡山镌刻下另一重隽永的人文印记。

  三

  郁氏兄弟的雁荡山之行,宛如一曲和而不同的二重奏。雁荡山赋予他们的,不仅是审美愉悦,更是一种深层的精神定力与家国情怀的升华。而郁达夫在雁荡山秋月获得的灵魂洗礼,或许正是他日后勇毅前行的精神动力之一;郁华于山水诗画中涵养的浩然清气,则铸就了其坚守司法正义、抵御日伪利诱的铮铮铁骨。雁荡山的文脉,悄然汇入民族大义的洪流。

  兄弟二人的人生轨迹,终在抗战的烽火中悲壮地合流。郁华坚守司法公正,以法理为武器抗衡日寇,于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在上海寓所门前遭日伪特务暗杀,成为司法界抗战牺牲第一人;郁达夫则在南洋隐姓埋名进行抗日活动,于一九四五年九月被日本宪兵秘密杀害于苏门答腊丛林。一九五二年,兄弟二人同被中央人民政府追认为革命烈士。郁达夫在雁荡山顶礼的那轮秋月,郁华在散水岩前描绘的如丝飞泉,最终都化作了为国捐躯的碧血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