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嘿” 绝不能少 2025年04月25日  
  这一声“嘿”

  绝不能少

  ■八 爪 

  一

  部编中职语文教材(拓展模块 第四版)第一篇课文,是汪曾祺《胡同文化》。“胡同文化”讲到胡同这种生活方式,影响了老北京人的心态、思想观念和精神状态。其中有段:

  “北京人易于满足,他们对生活的物质要求不高。有窝头,就知足了。大腌萝卜,就不错。小酱萝卜,那还有什么说的。臭豆腐滴几滴香油,可以待姑奶奶。虾米皮熬白菜,嘿!”

  “知足”“不错”“那还有什么说的”“可以待姑奶奶”“嘿”构成递进关系,生动表现了北京人易于满足的心态。其中“嘿”字尤为精彩,把北京人面对虾米皮熬白菜就惊叹不已的知足神态刻画得惟妙惟肖。一个“嘿”字,使读者如见其色、如闻其香、如尝其味,表现了北京人“易于满足,他们对生活的物质要求不高”的心态。

  这一声无比满足的“嘿”,写出了这道菜在当时北京人心目中的地位。同文中还有句“北京人每个人一辈子吃的大白菜摞起来大概有北海白塔那么高。”这一声“嘿!”,至今仍经常在我耳边响起。这是最直白的语言,却写出最真实的情感,最能打动人心。

  汪曾祺说:“什么是好的语言,什么是差的语言,只有一个标准,就是准确。”

  什么是“准确”呢?

  “准确,就是把你对周围世界、对那个人的观察、感受,找到那个最合适的词儿表达出来。”

  二

  《安乐居》中:

  “另一个是白薯大爷。他姓白,卖烤白薯。卖白薯的总有些邋遢,煤呀火呀的。白薯大爷出奇的干净。他个头很高大,两只圆圆的大眼睛,顾盼有神。他腰板绷直,甚至微微有点后仰,精神!蓝上衣,白套袖,腰系一条黑人造革的围裙,往白薯炉子后面一站,嘿!有个样儿!就说他的精神劲儿,让人相信他烤出来的白薯必定是栗子味儿的。”

  如果把这里的“嘿”,换成“真好”“不赖”“漂亮”,都会减少趣味。“嘿”尽管是一个虚词(语气词),没有传达明确的意义,但是,正因为它没有明确的意义,它才更有意义,每一位读者对这个“嘿”字,都会产生足够的领悟和诗意想象。

  《安乐居》结尾:

  “第二天,老王来了,我问: 

  ‘昨儿白薯大爷请你们吃什么好的了?’

  ‘荞面条!——自己家里擀的。青椒!蒜!’

  老吕、老聂一听: 

  ‘嘿!’

  安乐居已经没有了。房子翻盖过了。现在那儿是一个什么贸易中心。”

  《安乐居》写几个老酒友,每天聚集在一个小酒馆中喝酒,过着自得其乐的生活。荞麦面拌上青椒、蒜,能有多好吃?但一个“嘿”,“嘿”出了一种生活趣味和生活态度,“嘿”出了一个活泼泼的民间江湖,留下了无穷的回味空间。

  三

  《黄油烙饼》中:

  “敢情‘坝’是一溜大山。山顶齐齐的,倒像个坝。可是真大!汽车一个劲地往上爬。汽车爬得很累,好像气都喘不过来,不停地哼哼。上了大山,嘿,一片大平地!真是平呀!又平又大。”

  《口味》中:

  在长影拍片时,有一天我起晚了,早饭已经开过,我到厨房里和几位炊事员一块吃。那天吃的是炸油饼,他们吃油饼就蒜。我说:“吃油饼哪有就蒜的!”一个河南籍的炊事员说:“嘿!你试试!”果然,“另一个味儿”。

  这个“嘿”,有点“小鄙视”,又有点关爱的意思。

  《羊舍一夕》中的老九:

  放羊?嘿——

  每天早起,打开羊圈门,把羊放出来。挥着鞭子,打着唿哨,嘴里“嘎!嘎!”地喝唤着,赶着羊上了路。到了坡上,把羊打开,一放一个满天星——都匀匀地撒开;或者凤凰单展翅——顺着山坡,斜斜地上去,走成一溜。天也蓝,山也绿,洋河的水在树林子后面白亮白亮的。农场的房屋、果树,都看得清清楚楚。一列一列的火车过来过去,看起来又精巧又灵活。

  汪老头居然还加了一破折号。这表示声音的延长,也表达了羊倌强烈自信。

  《汪曾祺自选集》自序中,汪曾祺写道:

  当他写出了一个作品,自己觉得:嘿,这正是我希望写成的那样,他就可以觉得无憾。一个作家能得到的最大的快感,无非是这点无憾,如庄子所说:“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躇踌满志。”否则,一个作家当作家,当个什么劲儿呢?

  ……

  喜欢汪曾祺,喜欢他笔下的“嘿”。因为——言有尽而意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