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永嘉四灵指生长于浙江永嘉(今温州)的四位诗人,他们四位分别是字灵晖的徐照,字灵渊的徐玑,字灵舒的翁卷,以及号灵秀的赵师秀,因为彼此旨趣相投,诗格相类,而且工唐律,时人称之为唐体。另外由于各人的字号中都带有“灵”字,因此被称之为“永嘉四灵”。
相对于中国诗歌史上的那些璀璨明星,永嘉四灵算不上顶流的诗人,往往只能以群体的方式,存在于中国诗歌史上。不过,“四灵”所代表的中国南宋中后叶的诗歌流派,作为宋代诗坛上的一个重要存在,他们又是我们谈论中国诗史的嬗变时,不可回避的。
(一)
笔者最早接触到“四灵”的作品,还是上世纪70年代,一首是翁卷的《乡村四月》:“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还有一首是赵师秀的《约客》:“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不过在当时文本里,作者可不是这两位,前一首是范成大的,后一首则被放在了归有光的名下。虽然选本是有名的《千家诗》,但是“四灵”被人漠视也是不争的事实。还好后来的人教版课标语文教材(四年级下册和七年级下册),为翁卷和赵师秀拿回了著作权。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诗歌能被选入《千家诗》,可见是具有学习典范的意思的。而且在数百年后,更有权威的语文教材也选入了这两首诗。还有徐照的《三峡吟》,作为高考语文诗歌鉴赏题材料,出现在2014年的浙江高考语文试卷上。
这说明永嘉四灵跨越了时空,他们的诗作在诗歌领域里,还是有很高的价值与成就。换句话说,“四灵”的诗作多写琐细的日常生活,注重诗人本身的情感体验,用白描的手法写山水小景或闲情野趣,诗风平和冲淡,着重表现自然的秀丽和友朋的情谊,回归了诗歌的纯粹美。这也跟“四灵”生平经历曲折坎坷、社会地位不高相关。
相对于上文提及的两首七绝,其实“四灵”的作品以五律见长。他们的五律大多咏景言物,尤重中间二联,苦吟推敲,有些诗句确亦奇巧精致。比如徐照的“众船寒渡集,高寺远山齐”;徐玑的“寒水终朝碧,霜天向晚红”;翁卷的“数僧归似客,一佛坏成泥”;赵师秀的“池静微泉响,天寒落日红”等诗句。
这些句子对景物观察细致入微,从视觉、听觉和触觉的不同角度捕捉形象,对形象加以巧妙安排、准确描绘、高低对照、色彩映衬、动静相生,有匠心独运之处,遣词用字、对偶声韵甚为讲究,收到很好效果,此为“四灵”工五律所能达到之最高成就。
这是对诗歌艺术本质和“行业”本色的复归。在这个层面上,“四灵”并不死撑面子,而在创作上另辟蹊径。他们从细小微末处做起,关怀民生,转向俗世,凡中作奇,用诗咏叹家乡秀美山水和自己平淡人生。
比如翁卷的《野望》:“一天秋色冷晴湾,无数峰峦远近间。闲上山来看野水,忽于水底见青山。”历来为人所称道。首句“一天秋色冷晴湾”,将“冷”字作动词使用,仿佛一天时间,就使得大地逐渐寒凉了下来。又云“无数峰峦远近间”,暗写云雾使得无数峰峦忽隐忽现于远近之间。末两句“闲上山来看野水,忽于水底见青山”,不仅写出了野望之趣,更富于哲理的味道。
这样的传世佳作在“四灵”的作品中比比皆是。徐照的七绝《舟上》“小船停桨逐潮还,四五人家住一湾。贪看晓光侵月色,不知云气失前山。”形象又鲜明地写出了温州地域自然与人文风光。徐玑的《六月归途》,首联“星明残照数峰晴,夜静惟闻水有声”,颔联“六月行人须早起,一天凉露湿衣轻”,不仅写出了季节的物候提点,也写出了羁旅之辛苦。特别是对自己的五律说过“一篇幸止有四十字,更增一字,吾末如之何”的赵师秀,他的名句“野水多于地,春山半是云”,在当时就曾被广为传诵,还被人做成了画幅。
这就是“四灵”的价值与意义。作为古代众多文学组合团体中的一个,他们对于温州地区的人们,乃至中国诗歌史来说,是很有价值的。因为“四灵”代表着当时温州诗人们的最高成就,是温州地域文化的结晶,也是当时温州地域文化的重要成果。“永嘉四灵”以其鲜明、独特的风格,彰显了地域特色。他们将诗歌审美,重新引领回归到诗歌本身,这就是他们的诗歌作品的意义,也是他们在诗歌发展历程中,不可磨灭的价值。
(二)
今人评价“四灵”,认为他们小而好、充满灵性的诗篇在当时独标一格,颇有前抗“江西”、后启“江湖”之势。而这种以小敌大的现象,体现着古今永嘉的文化精神。现在回头看去,这种精神的产生,还是很有渊源的。
首先是“四灵”之前的北宋中期,理学逐渐兴起,道统文学观盛张,于诗作上,理学家提出“以道学为诗”。对于温州出现的灵性诗歌,颇为看不上,学术大牛朱熹甚至挖苦温州学者:“譬如泰山之高,它不敢登,见个小土堆子,便上去,只是小。”
但朱熹的轻视反而刺激了温州学者和诗人,宋室南渡后建都临安,使地处东南海隅的温州,在经济和学术文化上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盛局面,堪称人才济济,名家辈出。在“四灵”之前,已有许景衡、王十朋、薛季宣、陈傅良等政治文化名人。与“四灵”同时,则有潘柽、卢祖皋、薛师石等诗家,更有叶适等一批著名事功学者活跃在朝野。
特别是叶适,他被称为南宋大儒、一代文宗,叶适和他所代表的“永嘉事功”学派,在学术文化界具有广泛影响,这对“四灵”诗风起到从理论上提升和倡扬推动的作用。叶适是明确表态过厌弃晚唐体诗风的,当然他的言下之意是指当时的理学家。
当时正值理学盛行,导致“为文作诗要专意于道”的理念被大多数人所接受,甚至将“文以载道”极端化,若反之则为“玩物丧志”。因而文学作品如诗歌的内容、题材单一,其中蕴含的审美情趣、陶冶情操等功能渐渐散失。
但“四灵”身为温州人,而温州偏偏是个群山连绵、碧水连天的地方,生活在其中的“四灵”受到了这样的环境潜移默化的影响,作诗则自吐性情、直抒胸臆,或田园山水、或生活琐事,甚至闲情别绪。这类题材恰为当时的理学家所嫌弃,这深深触动了“四灵”那敏感而失意的神经,在这样的背景下,他们自然而然地开始努力扭转这种“贵理学贱诗”的社会风气。
另外,当时执掌南宋诗坛的是另一诗歌流派“江西诗派”,当然江西诗派由于太过注重典故、掉书袋的诗风,为世人诟病已久,已渐趋末流。因此,“四灵”诗派应运而生,以清淡简易的白描式诗风走上诗坛。这也是“四灵”所代表的诗派得以彰显的另一大原因。
如果仔细考量一下,永嘉四灵之所以出现在南宋诗坛的原因,我们大致能发现,他们是有明确褒贬和个人追求的。
江西诗派提出“资书以为诗”,永嘉四灵就主张“捐书以为诗”;程朱理学提出“以道学为诗”“诗以明道”,永嘉四灵就提倡“晚唐体”,主张“追求诗味诗境”;近世名家,作诗“连篇累牍,汗漫而无禁”,永嘉四灵就强调“以浮声切响、单字双句计巧拙,盖风骚之至精也”。很快,“四灵”的诗作在当时取得了与江西诗派“相抵轧”的地位。与他们同时代的赵汝回说:“水心先生既啧啧叹之,于是四灵之名天下莫不闻。”
因而,“四灵”以诗作为陶写性情的工具,他们的作品主要是抒发个人的感受,集内大多为流连光景、吟咏田园生活、抒写羁旅情思以及应酬唱和之作。现在看来,这点既与他们的生活经历、思想情志和处世态度相关,又和当时的诗坛风气有密切关系。
在创作上,“四灵”的诗歌越来越彻底地舍弃江西派的创作风格,师法晚唐,严格按照格律描写,属对工整,看不出半点人工雕琢的痕迹,清淡典雅,富有生活情趣,在一定程度上改造了江西诗派和理学主张的弊病,并带动了江湖诗派的兴起、发展,有着积极意义的审美价值,在宋代诗歌史上留下了不可忽视的一页。
另外,永嘉四灵不仅影响了当时的诗风,还影响了后来的江湖诗派。受永嘉四灵熏陶,出现了一大批追随者,被南宋另一位诗词大牛刘克庄称之为“永嘉多诗人”,诗风蔚然大振,大有江西派家的阵势;而且影响所及,下开“江湖”一派。严羽说:“江湖诗人多效其体。”刘克庄说:“旧止四人为律体,今通天下话头行。”对江湖诗派的出现起了“道夫先路”的作用。
对于这个作用,全祖望在《<宋诗纪事>序》中分析宋诗源流演变时说,在萧德藻、杨万里、陆游、范成大“四壁并开”之后,“永嘉徐、赵诸公以清虚便利之调行之”,为“宋诗又一变”,对于他们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作了恰当的评价。
(三)
之所以说永嘉四灵是南宋诗坛独树一帜的诗歌流派,可以这么归纳:对前人,它改造江西诗派,去除其弊端;对后者,它启动江湖诗派而再创新、发展。全祖望把宋诗的发展归纳为“四变”,从陆游等“中兴四大家”到“永嘉四灵”为其中的第三变。后人也因此认为温州诗歌可与“永嘉学派”“永嘉杂剧”并称宋代温州文化三大创造。
这种创造,可以体现在对后世的影响上。宋元和明初,是温州诗歌发展历史上最为发达的繁盛时期,名家名作迭出,在当时产生极大的影响。永嘉四灵诗派里名手众多,可谓阵营强大,影响广远。四灵倡率的晚唐体,在诗界得到广泛呼应,流行全国。刘克庄说:“旧止四人为律体,今通天下话头行。”
四灵不求体大、但求思精,小中做大、以小搏大的创作门径,不光是四灵当年风靡东南半天下的重要原因,同时也恰恰体现了永嘉乃至浙派本土思维的主要特质。四灵自觉地借助永嘉群体创作力量,通过文化结义,实现优势互补,合作共赢。
其实,这是他们有意为之的。《宋诗精华录》说的很明白:“翁卷,字灵舒,永嘉人,永嘉四灵之一。四人因卷本字灵舒,遂改道晖为灵晖,文渊为灵渊,紫芝为灵秀云。”由此可见,四人中最初只有翁卷字号中带有“灵”字,而另外三位都是特意改了字号的。由于永嘉四灵均出自叶适门下,所以这次集体改字号的活动,是否是四人自发的行为,还是如有些学者认为是叶适主推的,还真说不清楚。
不过经过这么一改,四位志同道合的诗人就有了“组合”的味道,声势日隆。然而,我们该如何评价他们的这个行为:他们是抱团取暖,还是组合出道?浙大赵平教授在他的专著《永嘉四灵诗派研究》一书中,明确表达了“组合出道以便炒作”的意思:
“永嘉是一个具有炒作土壤的地域……叶适热捧四灵,赚足人气,后又适时推出刘克庄等人;四灵之间共游、互赠、遥念、哭灵,题材类似,情感复叠,种种行为密集穿插,首首诗句相与描摹,自买自卖,不停地跟帖,构成滚动推进的炒作链。”
这种说法颇有市场。闽派诗的首领人物之一、眼高于顶的石遗老人陈衍也说过同样的意思:“自谢康乐山水名作,半出永嘉,永嘉遂为古今诗人渊薮。”从当时的社会现实看,四灵诗派的成员们并没有气冲牛斗式的超迈豪情,他们独木难支,就像是老杜诗句“白小群分命”的小清鰶,只能同声相引,从小处入手,凭着“敛情约性,因狭出奇”,将诗律做深、做细、做美。可以说,善于量力取资,集群创新,“出豪芒之奇,可以运转而无极也”,正是四灵诗派极为务实的辩证法。
务实的做派转化出来的另一个结果是大家相互推荐提携。巨擘诗人刘克庄为“四灵”诗派诗人贾仲颖诗的诗集作序,就说温州盛产诗人,但他认识的不多,就连“四灵”之中,也是仅仅识翁卷和赵师秀两位;至于“四灵”之外,不认识的就更多了。贾仲颖也是我不认识的诗人。但他既然来自风雅之国,又是好诗友推荐,那么他的诗作是不用问也能知道很好了。
刘克庄这段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四灵”诗派的作品质量很高,二是“四灵”是当时温州诗人群体的领军人物。也正是这双重的意思下,东瓯的诗歌发展之路才很好地接上了唐诗之路,形成了一个延绵不绝的优秀诗人群体。
清初吴之振、吕留良、吴自牧选的《宋诗钞》,选录两宋诗人一百家,其中温籍诗人八家(薛季宣、陈傅良、叶适、徐照、徐玑、翁卷、赵师秀、林景照),占了相当的份额,就一个地区(州)来说是罕见的。宋以后遂为风气,历元明清至近现代,代出诗才。他们既有同郡诗人三十四家,也有受“四灵”影响的外籍诗人十二家,共约四十六家。堪称诗风流布,绵延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