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柳市镇上的一个小村庄里,因前面一条仰槐河隔阻,后靠长流水山脉,交通不便利,山村无甚可发展,穷得叮当响,被人鄙视,谓之为“东岙角”。
俗语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东岙人虽穷却也不认输。山上可利用之处均有人迹。种山园,家家户户争抢开荒,种上番薯、土豆、豆角、芋头。村干部还号召村民在山上各处种上杨梅、枇杷等水果,指望能成功致富。靠着山最是可用的是石头。于是一个行业就诞生了,那就是石矿工。不少祖辈都有石矿工延续下来。
父亲从老宅分家出来,没有和大伯争老屋,买了村里的石矿场做宅基地安了新家。当时这里是个废弃的石矿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极为荒凉。父亲没有多的积蓄,这地方没人看得上眼,又便宜。有人问父亲:你怎么和别人想的不一样,这近处都是坟场,总是忌讳。退伍军人的父亲答:不搞迷信,信共产党。差不多白给的地,当然是要的。父亲请了村里的石矿工王师傅,在那个废弃的石矿场里叮叮咚咚地凿开了。让石矿工把石矿场里凸出来的岩石凿平,大块石头打磨成可以卖的,攒点钱好建房。父亲自己也跟着收拾散乱的石头。挑拣可以用的石头造地基,小石子可以铺垫坑坑洼洼地。造房子的石头都不用买了,就地取材,物尽其用。很快,父亲便整理出一块平整的地基,可以建房了。新房建成,我们一大家子在这里住了一辈子,几代人发展下来,这里倒成了入村的要道,走进东岙村,都要经过我家房子东边。而村里人也渐渐地挨着我家的房子,一户一家地落户下来,形成了村中主要街道。
邻居石矿工王师傅,凿了一辈子的石头。常年灰扑扑的脸,看不清他真实的年龄样貌,个头非常壮实,永远穿着一身粗布衣,估计以前是蓝色布。因常年凿石头,灰尘一层一层往身上沾,身上的蓝布衣洗成了灰衣服。他经常系着一条黑色皮围裙,长到膝盖以下,搬石块的时候不容易磨坏衣服,还能缓冲一下石头的压力。每天天没亮,王师傅和他几个工友来到长流水山下石矿场,先在矿产中央生堆火,拿起凿子在火里烧红后敲击凿子。把铁凿敲得尖尖后,就开始用几层竹片做成带韧性弹性的大铁锤“嗨嗨”砸石头。王师傅几个把超级大的石头砸开后,就用凿子在石头上“叮叮咚咚”地敲打起来,仿如敲击乐,清澈悦耳。打石声叫醒上学的孩子,唤醒村庄的早晨。东岙小学以前就在一个石矿场附近,开炮时常有震感,屋顶瓦片常被震落。石矿场石头运得差不多了,就要准备下一场的开岩了。埋下火药,一声“开炮咯!”学校的孩子赶紧跑进教室去捂住耳朵,如打雷般的轰响过去,一时安静的学校又开始了喧闹。新一轮的石头炸下来,经石矿工的雕琢,做出需要大小的石块运到仰槐河岸边,经水路运到各地卖掉。而开炮声通常都在下午三四点左右,开完炮,石矿工再叮咚一会就下班了。孩子们也很喜欢在石矿场里玩耍。除去刚刚开采下来的大石头,里面还可以捡很多小石块,还可以拿去卖几个零钱。
夏天,石矿场里的打石声更让人觉得悦耳。周惠慈老师曾经过这里,听到打石声感叹道:这就是劳动人民的声音。石场一般都在桉树群林中,草木深幽,凿石声悦耳,常伴着鸟儿鸣啾啾的声音,长尾巴丁掠过的身影,一切都极富美感。
然而石矿工的生活却并不美丽。他们早出晚归,靠凿石头卖钱,并不能发家致富,只能图个温饱。就这样也并没有很好的结局。王师傅在一个非常晴朗的早晨,才出工没有多久,就被松动的大石头掉下砸中半个身子,当场殒命。悲剧的发生总在一瞬间,让他的家人措手不及,连送医的机会都没有。我的舅舅骨科医生赶到时,只来得及为王师傅把扭曲模糊的手脚包扎固定起来,让他看上去能有个完整的躯体。这样的结局不免让人唏嘘不已,后来好几个石矿工陆续出了意外,长流水的石场渐渐地无人再去开采了。再后来就有人承包了另一个村里的山头,不再用人工开采石头了,大型的挖掘机开到山上,轰鸣着开采山石,速度快,产量也多。那批人就这样发家致富。
“叮叮咚咚”的打石声就如远去的历史,消失在历史的洪流里,也像那河埠头逐渐不再有的汽笛声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