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宿愿 2022年05月06日  
  ■李谨峰

  从我记事起,祖母的床底下就摞着几块棺材板,是泡桐板。祖母花了半辈子才积攒到半副棺材板,她想在六十花甲之前,凑齐一副棺材板,给自己做个棺材。

  很多东西一旦被赋予某种特殊名称,就变得神秘。这几块泡桐板名义上已与棺材绑定,必将与死人沾上边,因而有一种魔力排斥着我们的目光,捉迷藏时,也没胆量藏身于泡桐板后面。 

  祖父撒手人寰时丟下七个未成家的子女,等我记事时,最小的姑姑也已出嫁。大伯坎坷多舛,自顾不暇,二伯漂泊转徙,父亲仨兄弟中最小,祖母住我们家也是顺理成章。她除了干些家务,还照顾着我们家四个兄弟姊妹。牙膏壳,猪头骨,甚至连祖母梳下来的头发都让我们兑麦芽糖吃了,祖母唯一的收入是做板刷。

  集市时,祖母带上我去卖掉做好的板刷,回头到“硐河”买来扎板刷用的旧尼龙渔网后,要途经几家棺材铺,我别过脸没看里面的棺材一眼,就过了“貌桥”来到了“七间”,那里有卖车了密密麻麻小孔的竹板,祖母就是把剪好的旧尼龙丝扎到这些小孔里,做成整整齐齐的板刷。祖母对我说:“得拣有节的竹板,竹有节板扎,人有节硬扎。”

  我从旧渔网上剪下尼龙丝递给祖母,祖母像纳鞋底一样使劲将尼龙丝扎到竹板小孔里。祖母说:“别小看这些小孔,每个小孔里都能长出钱来。”还记得,她给我讲了个故事:“从前有个农夫,虽说是勤俭但爱占小便宜,每次趴在水田里耘田薅草时,总偷偷地将田埂向外推挤几寸。收割时,他多收五斤稻谷,可别人站在阡陌上一瞧,发现田埂歪了,就用绳子一拉,恢复成原样。可他脸皮厚,年年故伎重演。他死后,有人给他算了一笔帐,他一生总共多收了两百斤稻谷,刚好够他买个棺材。”讲完故事,半晌,祖母似乎又想起来,停下来,补上一句:“积少成多是好,但不能让人家笑话,躺在棺材里还不得安生。”说完又继续扎板刷,一个孔接一个孔,把日子也埋进孔里。

  祖母虽然没多少文化,但那一辈人说的方言几乎都是书面语。她会把内行说成“在行”,把愿望说成“宿愿”,把完好说成“上好”,把旧报纸说成“《申报》纸”,将青霉素叫“盘尼西林”,甚至能记住病毒灵药丸的英语“ABOB”发音。一次,清明节给祖父扫墓,看着破败不堪的坟茔,祖母叹道:“要是有包水门汀该多好啊!”我问小姑:“啥是‘水门汀’?”小姑红着眼跟祖母说:“等我们几个姊妹光景好点,一定买两包水泥把坟修好。”

  我上小学时,有个同学家里开着棺材铺。我俩处得好,去他家次数多了,渐渐地我也不怕棺材了。有一次,放学后大家一起在祠堂里玩捉迷藏,有个同学一直没被找出来,天黑时,大家都回家吃饭了也没见他踪影,最后家人在祠堂的空棺材里找到他,原来他躺在棺材里睡了一觉。我问祖母:“躺棺材里咋睡得着?”祖母说:“没有什么地方比躺在棺材里更踏实的了!”我不明白其中意思,但能猜到祖母很重视棺材,堪比房子。我想,祖母要扎多少个板刷才能凑齐一副棺材板呀?还不如种棵泡桐树好。可我们房前屋后不是种银豆金瓜,就是种桉树蓖麻,前者吃的,后者换钱。蓖麻籽是战略物资可收购;桉树能造纸,可没人来收购,听说过拿桉木搭猪圈牛棚的,但没听说过拿桉木打棺材。

  有一天放学回家时,听见祖母拖着哭腔跟小姑说:“要不把我的半副棺材板先卖了?”小姑嗔怪道:“又说卖棺材板,棺材板能卖几个钱呀?”祖母一愣,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固定在一个瞬间,屋里死一般的寂静,突然,祖母仰天呼号:“天啊!把我的阳寿折廿年给她吧……”原来,大伯母又一次宫外孕,正在卫生院里抢救。上次大伯母抢救时,祖母也是这么说的,仿佛棺材板是她的银行存折,阳寿也可以透支,甚至赠予。可她已经五十多岁了,有几个老人能活过六十?后来,棺材板倒是没卖,大伯母却落得个终生不孕。

  大伯母是外乡逃荒过来的。棺材铺同学的母亲也是外乡人,会唱戏。我们常在棺材铺里听她唱戏讲故事。一天,同学的祖父正在给一口已髹漆的棺材画一个很大的“寿”字,他对我们说:“棺材是死人的房子,活人的安慰,到了岁数没人不想给自己预制棺材的,儿孙的孝顺在预制棺材上可见一斑。”他画好“寿”字,后退几步,再瞅上几眼,接着说:“棺材也颇有讲究,不仅男女大小纹饰有别,棺材钉的钉法也有不同。好的棺材,无论大小胖瘦,躺在里面就觉得舒坦,不觉得憋屈,人们活着的时候都会憋屈,所以死了最怕憋屈;不好的棺材,总让人觉得不是头没摆正,就是腿没完全伸展开,反正让人觉得睡的不是地方。有些老人还会尝试着睡自己预制好的棺材里,有一种宾至如归的踏实。”说完,他又诡秘地说:“棺材入穴时,泥水匠会边念咒语,边拿砖刀从棺材板上削下一点碎屑,藏在坟地角落。出殡回来,若有人冒犯到亡灵而中蛊,可取回棺材板碎屑当解药。”听他这么一说,我一身鸡皮疙瘩。

  那年,漂泊在外的二伯回家过年。炖蹄膀煨公鸡,蒸了鳗鲞炊松糕,一副穷人乍富的模样。几杯酒下肚后,二伯满脸红光,双眸如炬,说:“棺材,懂吗?刚到福建的第一个春节,就有人让我髹棺材!我说只髹家具,哪有大年初一让人髹棺材的!可人家说是急用,愿出三倍工钱。我当然接了,棺材棺材,有官有财嘛,哪有不发财的理……”边上的二伯母实在忍不下去,白他一眼,揶揄道:“你官可大了!怎么连个灶台都没有,还烧破缸灶?”二伯嘿嘿两下,说:“做棺材是积德,门风不好的人不能做棺材,还得有一身诗外功夫,是活在阴阳之间的人。”说完,他拿出一支桃木判官笔,在空中一画,厉声厉色道:“有它在,鬼都不怕。”俨然一副判处生死轮回的判官模样。可是别说什么官,二伯连生产队长都没混上,更别提发财。他给人家髹棺材时,可曾想起祖母床底下那副未凑齐的棺材板?

  我小学四年级时,市面上出现塑料板刷,祖母的棺材板不能指望板刷了。有一天,祖母欣喜地发现自家茅坑的角落隒长出一棵泡桐树,泡桐树长得很快,当年就有笤帚柄粗,等我上初一时就长到碗口粗了。祖母抬头望着泡桐满树紫花,说:“求人不如求土地,棺材板算是有着落了。”可是世事难料,我上初二时,我们搬家了,房子连同所有的树都卖了。

  等我上大学时,家人都到北方做服装生意,祖母成了个空巢老人。没有子孙相伴的老人衰老得很快,我每次回家都发现祖母每况愈下,如日薄西山。祖母常嗫嚅着:“还没凑齐棺材板呢……”我对着她耳朵大声说:“咱家已经是万元户了,棺材算个啥,只是买来没地方安置,人家祠堂可不让外姓氏放棺材。”祖母笑着点点头。可我下次回家时,又听她老人家在念叨着棺材。那时,她其实已经老年痴呆了。

  我参加工作没几年,就有传闻要殡葬改革。祖母听说人死了要火化,就变得整天悚悚然,盼望着早点死,好赶在殡葬改革之前躺进棺材。

  祖母如期辞世,躺进了棺材。棺材入了穴,一番泣别祈福后,亲人们匆匆折返,逃离似地把祖母丢在山上。我不知道封穴的泥水匠有否削下棺材板碎屑,也不知道有否念了咒语好控制祖母的灵魂,免得祸害参加葬礼的亲友。但我确信,城市里早就实行火化,人家到哪里弄棺材板碎屑?出殡回来的路上,没发生传说的中蛊,可我却想起小时候在棺材铺里听过的故事片段,大意是:“……仙人带他坐上云头,问他看到啥?他说看到地上都是密密麻麻奔走的人。仙人说那是世人都在找棺材板。他问为啥有些人走得急,而有些人却不慌张?仙人说,没找到几块棺材板的年轻人当然心急,找得差不多的老人就踏实点,但他们离死亡不远了。”年少时,窃以为这个故事消极荒诞。此刻想来,谁都明白“到头来还不是一口薄棺”,但世上就有很多父母,为了子女不惮人间疾苦,甘愿奉献一切,正是这种一代又一代的奉献,造就了家族得以繁衍生息。这种行为有着人类社会的普遍性,是天性般的牺牲。正像我的祖母,为了这个家流尽了烛泪,百般无奈时竟想卖掉自己的棺材板,还搭上阳寿。

  我的祖母非常平凡,平凡得世上有许许多多类似的祖母。但愿,祖母在那边可以安生。